那是我大約10歲的一個春天的早晨,村子外面喧嘩起來了!我們村莊是非字型,非字的東面是一座磚窯,一大片莊稼地,春天長的麥苗一片碧綠,一些溝渠阡陌,長著蠶豆,或者匍匐著野菜。喧嘩的聲音先是來自天空,天空中搖擺著一只六角風箏,風箏傳來嗡嗡嗡的聲音,時高時低,綿延不絕。我曾經(jīng)渴望自己擁有一只風箏,如果有一只風箏該有多么驕傲,在村莊里的小孩子當中,我時常覺得自己相對的孤獨,我沒有他們那么多兄弟姊妹,更沒有稀奇突出的玩意!我跑到村外先是看到搖擺的風箏,聽到之前就聽到的嗡嗡聲,風箏下面的麥地里散落著一些小朋友,有兩個相伴一起的男孩一高一低的個子,他們正扯著風箏線奔跑,啊,是我的表哥表弟,他們也看到我了,“快來,快來,這是四舅給你們扎的風箏,上面帶蒲的,所以響呢!”“你們”是我們姐弟——我姐和我。記得四舅說過給我們扎風箏的! ? ? 那一年,我第一次擁有風箏,并且因為“嗡嗡”作響而大出風頭,放過的風箏被我們小心翼翼的收藏,讓父親掛在西屋的三架梁處!父親說,四舅特別聰明能干,當年征兵他一直動員四舅去當兵,一定可以成為一名出色的軍官!可是膽小的外婆哭著把他留在了家里。人們都說,四舅跟我父親親如弟兄,后來父親帶著四舅、大伯在金湖、河西彈棉花,一年到頭都在我家盤桓數(shù)日,這是我們姐弟倆最開心的時候。要是三舅、二舅、大舅再過來,我們就在堂屋里打地鋪睡覺。我小時候的記憶,是覺得舅舅們一個一個走進我的世界。他們集中出現(xiàn)就是我八歲的時候,家里砌新房,從村東頭搬到后來非字型的重心位置,從春天開始,大舅幫我家籌劃,三舅、二舅拾掇做事,四舅跟父親四處去采購建材,干舅包下了所有的瓦工!干舅是我媽干媽的二兒子,聲如洪鐘,不僅自己的瓦匠活出類拔萃,還帶了一批徒弟。精銳出戰(zhàn),我八歲那年我家的瓦房砌在了原本村莊荒蕪的薄荷地上,房子的東南角還殘存一座水泥的薄荷池,面前是一道彎曲的河流,河底淤泥深厚,可見年代悠久,挑挖淤泥,竟挖出數(shù)尾泥鰍!父親、母親后來便“愚公移山”,填了河塘,框了墻院,院內(nèi)打了水井并種了兩棵泡桐,最后泡桐的樹冠高出院墻,高出房頂,在村子里可見的視野中,春天開紫色桐花的泡桐直指藍天,而推開我家的院門不僅看到東西方向的大道,也可以向深入村莊南北的道路望去很遠! ? ? 四舅后來開機了。農(nóng)村耕地耙田脫粒的拖拉機,四舅心靈手巧,他會開機,會修機,父親把他介紹到我們村的一個生產(chǎn)隊開機,那時候也可能是四舅人生最高光的時候,他不時到我家講那個村莊的事情,父親也為他的深孚眾望而開心不已,又不斷提醒他要好好為別人做事! ? ? 每年的暑假寒假和春節(jié),我們一定是在外婆家渡過的,大舅二舅三舅四舅,他們四家后來一起搬到村莊的南頭,田字型格局:東南東北,大舅二舅家;西南西北,三舅四舅家。田字的東邊是河堤高坡、南北向的澗溝河,田字的西邊是村莊的一條寬約二三米南連潘橋北連房橋的路,再西是莊稼地、再西是大渠,渠里是大運河通過朱馬閘放下來的水,那時大渠里可以用腳踩到大閘蟹,那時沒有233公路,大渠向西還是莊稼地和村莊。田字的北面是村莊的其它人家向北向西,田字的南面曾經(jīng)是西瓜地,西瓜地南面是墳塋與磚窯,后來西瓜地挖成了魚塘,現(xiàn)在魚塘又填成了莊稼地! ? ? 夏天的夜晚,四舅把竹床搬到堂屋門口的空地,把喇叭放到門頭上,把大桌子搬到堂屋門邊,唱片機搬到大桌上。用搖柄把發(fā)條上緊。等大家吃過晚飯洗過澡,納涼就開始了,四舅會挑河塘搬兵、劉貴成私訪的淮劇唱片放到唱片機里,然后把拾音器搭到布滿螺紋的唱片上,掛在門頭的喇叭就響起了外婆舅舅舅媽們喜歡的淮劇唱腔,空地邊上是菜園,田字外面是稻田、河流,會傳來蛙鳴蟲叫,天空布滿了星星,偶爾有流星劃過…… ? ? 我們小的時候,是舅舅們年輕的時候;等我們長大,舅舅們開始變老!四舅不再我們村的那個村莊開機了,他把拖拉機開到柴灘去拖江柴,他看到了我就跟我講他在鎮(zhèn)江的焦山上游覽,我跟父親去上海的幾次,都是四舅跟我們一起同行,我上縣城上初中是四舅靈機一動想起了堂大舅的這一路關系,我結婚的時候,四舅、大表哥在我家玩了好幾天。從這時候開始,四舅也開始為表弟準備砌樓房,為表弟娶媳婦……他像大舅一樣是發(fā)明家與制造家,樓房后面又砌了一個大的倉庫,又是車庫,他把拖拉機拾掇的像寶貝一樣,不用的時候,把它開進倉庫,門朝西,雪白的卷閘門,從233公路上能夠一眼看見這醒目的倉庫,這雪白的卷閘門!最后四舅就在村里運送垃圾,我曾經(jīng)跟他說,哪天我來記錄你一天的工作,天還沒亮,你就開拖拉機到村里每個垃圾池去清理垃圾,這樣的勞動何嘗不偉大,四舅也告訴我他受到安宜鎮(zhèn)的表彰了! ? ? 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四舅跟我說多去鄉(xiāng)下玩玩,因為玩的時間會越來越少!他還告訴我,這一年家里的兩只羊養(yǎng)的很好。過年去他家吃豬耳朵、豬口條,喝酒。我卻越去越少,我沒有四舅說玩的時間會越來越少的概念。時間在2017年四五月份,那時331公路發(fā)現(xiàn)了古墓,舅舅住院了,我去醫(yī)院看他,我們一起談古墓,舅舅天生對哪里修公路哪里架電線鐵塔哪里會有大工程建設極度有興趣極度信息靈通極度關心。過幾天再去醫(yī)院,大概是爸媽跟我在,舅舅紅著眼睛跟我說,這次我命不長了!出來人醫(yī)大門,東北角的薔薇正在夜色中盛開,我的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 ? ? 四舅出院我一直不去看他,我迷信的以為我看他會給他暗示他好不起來的念頭,我時時從父親那里得到他身體狀況,過了那年七月半不久,四舅便走了,第二年的春天,我走在北河路上,忽然耳畔響起舅舅喊我的名字,那時我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是的,空了一大塊是四舅帶走了! ? ? 仿佛那個放風箏的日子并不遙遠,扎風箏的人還年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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