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小說】庾宗慶《來喜》 【作者簡介】庾宗慶,1982年畢業(yè)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2001年出版美學專著《情感與生存——藝術本體論》,現為重慶大學客座教師。 ————————————————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fā)布】 ———————————————— 這是一篇關于狗的科研報告,如有主觀成份,純屬修辭問題。 那天早上,老婆跟我吻別,婀娜著出了門。我走到陽臺上,一夜狂風驟雨,把空氣中的塵埃都洗干凈了,陽光變得特別透明,可以看清很遠的地方,一直看到我從未見過的天邊。我油然而起詩興:昨夜西風凋碧樹,獨在高樓,望斷天涯路。手機鈴響了,老婆來電。 老婆說:“你快下來!” “什么事?”我心里一驚,那種語氣人命關天。 老婆說:“我在樓下,我跟李老師在一塊,一只小狗,冷得發(fā)抖,好象眼睛也有問題,你快下來看看!” 我套了條便褲,趕緊出門。 老婆和李老師等在樓下大門口,她們腳下有一只黃毛小狗,臟兮兮的,垂著頭,瑟瑟發(fā)抖。 老婆說:“你處理一下,我們上課去了。” “你讓我把它收留了?”我提高嗓音,追蹤老婆離去的背影。 “你看著辦?!痹捯粑绰?,人已遠去。 我看著小狗,很臟,渾身金黃色的長毛,四蹄踏雪,滿眼驚恐,眼睛沒受傷,眼眶周圍粘滿了眼屎。它四肢趴在地上,象是斷了腿,還在不住地顫抖,不知是凍,是餓,還是得了不治之癥。我擔心它是得了不治之癥,不然誰會在風雨之夜拋棄它。 我無暇多想,雙手提起它的前腿返回電梯。順便看了一下,男性。 這狗長得一本正經,無辜乖的樣子。我不知道它的品種,肯定是雜交的,但主流血統是什么?英國?法國?西班牙?根據我的經驗,看頭形和四肢,應該是長大也屬小型犬。我喜歡狗,但它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我喜歡大型短毛犬,形象怪異點的。 不管怎樣,它也是生命,跟我一樣,作為生命,我們是平等的,不過它屬于弱勢群體。在人類面前,所有的動物都是弱勢群體。 我和風雨之夜的棄狗有緣。小時候到農村外婆家玩,一天清晨,天還在下著冷雨,一群孩子在屋檐下圍成圈嘰嘰喳喳。我湊近一看,饅頭大的一只小狗,白底黑花的毛,渾身被雨濕透,站立不穩(wěn),抖得讓人生悲。一個大點兒的孩子倡議:誰給它一碗稀飯,它就是誰的。那年頭,省一口稀飯給狗吃不容易。我趕緊跑回家,端來半碗稀飯放在小狗面前,那狗就成了我的。我一個星期就讓它長得生動活潑,第二個星期它就不見了。后來聽人說,是我三舅公順手牽狗把它帶走了。三舅公住在鄰村。我找三舅公要狗,三舅公說,你過幾天就要走了,還是我來養(yǎng)它吧,你想它就過來看看。三舅公的話很有說服力,為了狗的幸福,我放棄了權利。三舅公給那狗取名叫花花。 我把小黃狗放進屋里,它在地上趴了一會兒,站起來顫顫地順著墻根往角落里走,一直鉆進飲水機和墻壁之間的縫隙里。看來它的腿沒有受傷,顫抖是因為恐懼。得先給它安個窩。我在屋里到處找,找出一塊閑置的擦腳墊,鋪在衛(wèi)生間外室一角。我說:“狗狗,出來?!惫凡焕怼N抑缓冒压窂目p隙里拖出來,放到墊子上。狗立刻貼著墻,蜷縮著躺下。怕它冷著,我又從衣柜里找出一件舊棉衣,剪掉一只袖子,再把袖筒剪開,把它鋪墊子上面。不能過于奢侈,長遠地看,它還會消費掉大量的舊衣服。 下一步是吃。我打開冰箱,上上下下找了一遍,看來只有試試酸奶。我把酸奶用微波爐打熱,指尖試了一下溫度,微溫。我找出一個小不銹鋼碗,倒一點酸奶進去。我把碗放到狗窩邊說:“狗狗,吃?!惫凡焕怼N野淹脒f到它嘴邊,它仍然無動于衷。我把它的頭朝碗里按,它退著屁股直甩頭。我想,完了,果然有病。轉念又想,也許它是一條好狗,不吃陌生人的東西。我蹲在它面前,跟它說話:“你是誰家的狗狗?你叫什么名字?誰把你拋棄了?你自己迷了路?別害怕,我會好好照顧你。”我當然知道它聽不懂我的話,但它聽得懂我的語氣,動物世界的通用語言,我得對它表示友好。可是我不善于跟狗交談,又問:“說,你叫什么名字?我不能總叫你狗狗吧。好吧,你不會說,我也不知道。這樣,我來給你取個名字?!?/span> 喚小孩子的時候,經常叫他狗狗,或名前名后帶個狗字,屬于昵稱。喚狗的時候就該有個類人的名字,雙向交流。叫它什么呢?給狗取名應該是有講究的,它多少代表了主人的品味。狗狗不期而至,一個“來”字首先入選,來什么?來福?來寶?來財?世有狗帶財之說,但把發(fā)財的希望寄托在狗身上未免有些滑稽。猛想起一部西片中有只蘇格蘭牧羊犬叫萊西。來喜?想起喜來樂,頓時樹立了信心,對,就叫來喜。純民族的,也是世界的,移民的時候用不著再取個洋名兒,一個狗名,兩個字,學貫中西。 我對狗狗說:“來喜,從現在起,你就叫來喜,聽見了嗎?來喜。” 來喜呆呆地看著我,無精打采。我得再想想辦法。我又回到冰箱。冰箱里有一些吃剩的香腸。我拿了一片,打開熱水沖一下,一為升溫,二為沖淡一點鹽份。我知道咸貓淡狗的口訣,據說狗吃咸了會掉毛。 我又回到來喜身邊,說:“來喜,試試香腸?!眮硐矝]有反應。我把香腸遞到它嘴邊,它張嘴咬住,頭一搖一搖地嚼起來。哈,有戲!他媽的,你喜歡吃香的!我看著它吃完,又拿了一片香腸,如法炮制。來喜又吃掉了。我說:“來喜,乖?!眮硐矒u尾巴。 我想該到農貿市場買點狗食,如果有人來認領,我就把來喜還給他,把狗食也送給他。我在臥室里一邊換衣服,一邊喚來喜。來喜沒反應。我知道來喜還不習慣它的新名字,不厭其煩地喚。來喜終于過來了,它不再顫抖,還搖著尾巴。大概它聽我喚了半天,不見其他動靜,斷定是喚它了。我撓撓它的腋窩,說:“來喜,乖,你知道你叫來喜了?” 中午,老婆回家,一進門就問:“狗狗呢?” 來喜感覺來者似乎熟人,怯生生走出來,尾巴試探地搖。 老婆問:“怎么樣?” 我說:“沒事兒,嚇壞了。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來喜。” “哦,來喜。吃東西沒有?” “吃了,我到農貿市場給它買了狗食。” “什么狗食?貴不貴?” “鴨肝,兩塊五一斤?!?/span> 老婆似有話說,我趕緊補充:“一斤夠它吃十來天。” “哦——該給它洗個澡。” “明天吧,今天它嚇壞了,我怕洗澡再嚇著它?!?/span> “不等明天,這么臟,把屋里都弄臟了。” “好吧。” 我準備洗澡水,老婆找毛巾,找不到舊的,便拿出一塊新的來。我說:“再找找,還是找塊舊的?!蔽矣悬c心虛,仿佛是我自己暴殄天物,低調的日子才過得長。老婆說:“就用這個,不過就兩塊錢一張?!币桓毕游倚獾臉幼?。 我把熱水放到盆子里,倒點洗發(fā)液進去,再用手攪起泡沫,水就準備好了。我把來喜抱進去,它很順從,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我慢慢地把它往下按,邊按邊輕柔地說“蹲下、蹲下”。水浸到哪兒,哪兒的毛就立刻深深地塌下去,象河水浪卷沙岸,等全身浸濕,來喜便小了三分之二。 我給來喜洗完澡,老婆已經把電吹風準備好了。吹風一開,來喜立刻感到不安,掙扎著想跑。我一手控制住來喜,一手提著吹風給它吹毛。來喜渾身戰(zhàn)栗,電吹風在它耳邊轟鳴,熱氣在它身上繞來繞去,它肯定在想,完了,他們要吃烤狗肉了! 來喜的毛吸水性極強,毛巾只擦掉毛表面的水,大部分的水還在毛里面,把狗毛吹干可真是一件極考耐心的活兒。我說:“來喜,這是在南方,火爐重慶,你穿這么厚的衣服干什么?”我吹得不勝其煩,總算把它吹得大體象個狗樣兒了。 我一放手,來喜立刻跑開,跑一段站定,一抖身子,毛根根地立起來,象個金黃的絨球。 來喜喜歡攆腳,尤其是餓了的時候,簡直寸步不離,攆得我想唱歌:月亮走,我也走。我是月亮,來喜是我。被貼身隨侍的感覺真好,有如皇上。真的象皇上,召之即來,呼之即去,令行禁止,至高無上。不過,世間一切皆是生意,作為交換,我為它做了世上最低賤的工作,清潔工,而且是打掃廁所的。 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每天清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滿屋子巡查一遍,清除地雷。來喜布雷象李云龍打仗,不講章法,沒有定數,大的小的,干的稀的,門口、過道、客廳、書房,防不勝防。來喜進門的第二天早上,我缺乏警惕性,看見書房地上有一個黑乎乎的小東西,以為什么掉到地上了,伸手去撿,一摸,軟的,方知是狗屎。 老婆看在眼里,忍在心里,她對來喜說:“來喜,你到處拉屎撒尿,我們就只好把你送人了?!?/span> 我左右為難,送了來喜,我舍不得,再說也不一定送得出去。它跟我一樣,相貌平常,找個喜歡它的人不容易。其實,老婆也喜歡狗,障礙一直是狗屎。 我對老婆說:“教育為主?!?/span> 我語重心長地對來喜說:“來喜呀,你們狗什么都好,忠誠、溫柔、聰明。你們狗和人類最大的矛盾就是你們隨地大小便。人是講衛(wèi)生的,我知道狗也講衛(wèi)生,可是人不在你們的地盤拉屎撒尿,你們卻在人的地盤上隨地拉屎撒尿,這不公平,對不對?你們要是改了這個壞習慣,那就到處都受人歡迎,那就世界不僅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span> 老婆笑了。 狗屎也有它的可愛之處。 做錯了事難免挨打,來喜很狡猾。在可打可不打之間,它跑,不跑,難免一打,跑了,可免一打。但如果它知道這頓打非挨不可,它就不跑了,乖乖地趴在地上,連下巴都貼在地上,標準的五體投地。它知道表現好可以挨得輕點。 來喜不喜歡孤獨,我玩電腦的時候,它過來蜷在我的椅子腳邊,蜷得無聊了,伸個懶腰,到其他地方轉一圈,還是無聊,又回來蜷著。我玩累了或干不下去了,就和來喜說說話。我一開口,來喜就來精神了,那樣子說,嘿,我恭候多時了。我和來喜的話越來越多,從吃喝拉撒,到世態(tài)炎涼,說想說沒人聽的話,說隱忍著不便人前說的話,甚至說到哲學。總之,無話不談。跟來喜交談有一個好處,它總是耐心地聽,從不反駁你,我跟人說話從沒有這樣順暢過。我說得興高采烈的時候,來喜也眨巴著眼睛,搖頭晃腦。有時我問它:對不對?是不是?來喜也會做個回答,或揚一下頭,或兩個爪子啪嗒啪嗒拍地,有時還“嗯”一聲。 我跟來喜說話也說出些心得來。有些思想,不寫下來,不說出來,就象流水浮云,流過了,飄過了,了無痕跡。嘴里一說,腦子里就留下個副本,有形了。 思想的火花是碰撞出來的,說著話,上句出來就象拔出個蘿卜,根兒上總要帶些泥沙出來,聚沙成塔,說不定就成了宏篇巨制。這個道理地球人都知道,可想說話的時候不一定碰巧就有個合適的人在。有了來喜就開心了。 有時,來喜也嫌我話多,我說著說著它就睡了。我罵一聲“狗雜種”,驀然發(fā)現自己居然說出了一個真理。 從收留來喜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狗緣到了。以前說養(yǎng)狗,都是我的主意,老婆總投反對票,現在好了,老婆自投羅網,引狗入室。我心里竊喜:老婆啊老婆,惻隱之心豈能逞一時之快。 臨近周末,想到兒子要回家,先給他個思想準備,我給兒子發(fā)去短信:家添一丁,曰:來喜 兒子回信:狗?歡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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