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農(nóng)的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692504541）上有一篇題為“《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錯別字舉要”的博文，結(jié)尾寫道：

周汝昌底子差舉個例子，其余可見一斑。第三十七回“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要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就用菊字，虛字便用通用門的?！?nbsp;[周按]中華漢字與西方語文之細分詞性不同，只有虛實兩類總括兼包。實字以今日之名詞及若干形容詞為主，虛字指動詞、形容詞、副詞、連詞、介詞、語氣詞等皆在其內(nèi)。運用時又十分靈活，虛實可以互變，并無僵死規(guī)定。（《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第37回第466頁）

小說中薛寶釵和周汝昌筆下的實字、虛字，實際就是實詞和虛詞。這表明周氏根本不懂實詞、虛詞的區(qū)別，在這里亂說一氣，誤導讀者。所謂實詞是指有實在意義，能夠單獨充當句子成分一般能單獨回答問題的詞，包括名詞、動詞、形容詞、數(shù)詞、量詞、代詞六大類。而虛詞沒有實在意義，一般不能充當句子成分，不能單獨回答問題，它包括副詞、介詞、連詞、助詞、嘆詞和擬聲詞六大類。周汝昌把動詞、形容詞劃歸虛詞，又不知數(shù)詞、量詞、代詞是實詞，實詞就沒有多少了。

周汝昌沒讀過本科中文系，所以對詞性知識充滿錯誤理解！以這樣差的水平來作紅學家，其成果可想而知。

我以為，老農(nóng)的批評根本就沒道理。古人所說的“實字”“虛字”可不能與現(xiàn)代漢語教材中所說的“實詞”“虛詞”相對應(yīng)。

先看《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

【實詞】意義比較具體的詞。漢語的實詞包括名詞、動詞、形容詞、數(shù)詞、量詞、代詞六類。

【實字】有實在意義的字（跟‘虛字’相對）。

【虛詞】（１）不能單獨成句，意義比較抽象，有幫助造句作用的詞。漢語的虛詞包括副詞、介詞、連詞、助詞、嘆詞、象聲詞六類。（２）＜書＞虛夸不實的文辭。

【虛字】古人稱沒有很實在意義的字，其中一部分相當于現(xiàn)代的虛詞。也叫虛字眼兒。

這表明：這是四個不同的概念，沒有完全等同的兩個。實字、虛字，早在宋人的詩話中已有這個分別。

東坡教諸子作文，或辭多而意寡，或虛字多，實字少，皆批諭之。又有問作文之法，坡云：“譬如城市間種種物有之，欲致而為我用。有一物焉，曰錢。得錢，則物皆為我用。作文先有意，則經(jīng)史皆為我用。”大抵論文以意為主。今視坡集，誠然。（《清波雜志》卷七）

不過古人的實字、虛字沒有明確的類別，那時的實字大致是指名詞，虛字大致指的是動詞、副詞、介詞、連詞、助詞等等。再看一例：

乙字類通用法。—如“名詞”借作“動詞”，“動詞”借作“形容詞”之類，即昔人所謂“虛字實用，實字虛用”也。（鄭半農(nóng)《應(yīng)用文之教授》，載《新青年》第四卷一號）

這里“名詞借作動詞”是“實詞虛用”，“動詞借作“形容詞”是“虛詞實用”（原文中相對應(yīng)的位置交錯了）。這也說明：周汝昌所說的“實字以今日之名詞及若干形容詞為主，虛字指動詞、形容詞、副詞、連詞、介詞、語氣詞等皆在其內(nèi)”并沒有什么錯誤。

再聯(lián)系《紅樓夢》原文來看：

"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能落套。賦景詠物兩關(guān)著，又新鮮，又大方。"湘云笑道："這卻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虛字才好。你先想一個我聽聽。"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只是也有人作過，若題目多，這個也夾的上。我又有了一個。"湘云道："快說出來。"寶釵道："《問菊》如何？"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如何？"寶釵也贊有趣，因說道："越性擬出十個來，寫上再來。"說著，二人研墨蘸筆，湘云便寫，寶釵便念，一時湊了十個。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越性湊成十二個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又說道："既這樣，越性編出他個次序先后來。"湘云道："如此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余，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xù)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

所擬的題目中都有“菊”字，應(yīng)該就是其中的一個實字，剩下的一個當然就是虛字了，這些字中的“憶、訪、種、對、供、畫、問、簪”按現(xiàn)代漢語語法來分析都可以算是動詞，“影、菊”是名詞，“殘”是形容詞，但在紅樓夢人物口中都當作虛字。現(xiàn)代漢語中的“實詞、虛詞”是以語法功能為依據(jù)的，《紅樓夢》中的“實字、虛字”是以詞匯意義的虛實來劃分的。

這個例子告訴我們：批評別人要謹慎。

另外，《紅樓夢》中和“虛”“實”二字有關(guān)的爭論還真有一個：

且說香菱見過眾人之后，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黛玉道："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zhuǎn)合，當中承轉(zhuǎn)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垂湃说脑娚弦嘤许樀模嘤卸牧襄e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diào)規(guī)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游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到底是“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還是“虛的對虛的，實的對實的”，這個爭論，至今還沒有定論吧。

這里討論的是對偶的要求。如果從詞性方面說，下句和上句相對應(yīng)的詞語“虛字對虛字、實詞對實詞”應(yīng)該沒問題。啟功先生著述的《詩文聲律論稿》中援引《紅樓夢》文本，作“平聲對仄聲”、“虛字對實字”、“實字對虛字”。這后面的兩句應(yīng)該是錯誤的。

如果從對應(yīng)的詞語的詞匯意義，乃至下句和上句全句的意義、意境上講，“虛的對實的,實的對實的”，也能講得通。如“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杜甫《秋興·其七》），出句為虛境，對句為實境。所謂“正對為劣，反對為劣”，雖然有點極端，但若是強調(diào)上下兩句的虛實結(jié)合辯證統(tǒng)一，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在近代的詩歌啟蒙教材《學對歌訣》里的總綱里有這樣一段：“平對仄，仄對平。平仄兩分明。一三五可不論，二四六要分明。有無與虛實，死活并重輕。上去入聲皆仄韻，東西南字是平聲。虛對實，實對虛，輕重莫偏枯。”原文也是“虛對實，實對虛”。

總之，依據(jù)司法上 “疑罪從無”的原則，我們也不好說曹雪芹寫錯了。

附 俞平伯:《讀紅樓夢隨筆一 .林黛玉談詩講錯了 》

《紅樓夢》中文字有各本皆同，實系錯誤，又不曾被發(fā)現(xiàn)的。如第四十八回，香菱跟黛玉學詩，黛玉告訴她說：

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便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好像不錯，實則大錯而特錯。當真做律詩，把虛字對實字，實字對虛字，豈不要搞得一塌胡涂？難道林黛玉這樣教香菱而《紅樓夢》作者又這樣教我們么？這是承上文“平聲對仄聲”，句法順下，因而致誤。恕我不客氣說，恐非抄者手底之誤，實為作者的筆誤。語曰：“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殆萬慮中之一失也。

我向來不贊成“以意改字”，但碰到有些情形又當別論。像這樣明顯的錯誤應(yīng)當校正的。因為這兒發(fā)現(xiàn)的錯誤，不僅從做詩的實際分明看得出來，即從本書的文字說，也同樣的分明看得出來。

平聲對仄聲，當然仄聲對平聲了。虛的對實的，當然實的對虛的了。這還用說嗎，每樣一句就足夠了。試看平對仄，本書只有一句：

平聲對仄聲。

這是不錯的。但虛之對實偏是兩句：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

為什么？一句不也夠了？下文以“平仄虛實”平列連稱，這兒偏用兩樣的句法，豈不表示情形本有點不同。平對仄，仄對平（恕我這樣嚕蘇地說），而實不對虛，虛不對實，所以平仄一句而虛實兩句，作者偶爾筆誤，忘記校正，事或有之，而文理未嘗訛謬，亦無冗贅，固無傷其日月之明。其原本當作：

虛的對虛的，實的對實的。

可謂毫無疑問的了。從《紅樓夢》的語法文法看，本來如此，則這樣的改法既不同用做詩的方法來硬扣，亦非以意改字，只是以《紅樓夢》來改《紅樓夢》。而且這樣性質(zhì)的錯誤，若再不改正，未免對不起讀者了。

這條例子固最淺近；惟其淺近，更值得我們的注意，因往往會失之眉睫之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