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球

　　中國傳統(tǒng)古典建筑中的“閣”是一種類似樓房的建筑物，通常四周設(shè)有隔扇或欄桿回廊，供人們眺望、游憩，或作藏書、供佛之用。

　　閣大都在城市里、園林中，而蘇州西郊太湖之濱的光福山，歷史上曾有吟香閣、還元閣、朝元閣、七十二峰閣、瞻云閣、六浮閣等多座有名的閣，其中名聲最響的當(dāng)數(shù)茶山六浮閣，曾經(jīng)衍生出一段串聯(lián)明清兩朝的佳話。

　　太湖六浮拱茶山

　　茶山位于光福西部太湖邊，原本是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山丘，“高不過二仞，廣不過二十步”（清康熙《蘇州府志》），海拔僅59.2米。

　　這座蕞爾小山丘，名字卻有好幾個：由南向北遠(yuǎn)看，像一件美麗的繡裘，故名繡裘山，又像個繡花球，因此亦叫繡毬。由東朝西看去，形狀像停泊在湖岸邊的一塊木筏，故又名槎山。有人以為它體量小，像湖邊一“查”（渣）而稱為查山，徐枋畫跋云“山中人以山在太湖濱，似查然，后以茶為查”（清汪份《六浮閣考》）。其實(shí)，這是想當(dāng)然。

　　它之所以稱為查山，另有故事。

　　南宋淳祐年間（1241-1252），有個名叫查莘（字耕野）的安徽休寧人，看中了這座小山。查莘“性喜登臨，既遍覽云海、匡廬、羅浮諸勝，歸思卜居吾吳，而靡有定所”（明查應(yīng)兆《查山隱居記》，下同），偕郡人來到光福山，“徜徉鄧尉、玄墓間，愛其湖山之閑曠，并樂其風(fēng)土之清且嘉”，于是買地于西磧山東南，誅茅造屋，棲隱其間。他在屋四周遍栽梅樹，自榜居屋“梅隱庵”。在庵旁開鑿巨潭，“梅林交錯，亢旱不涸”，在池潭崖壁上鐫刻“梅花潭”三字。當(dāng)?shù)靥稏|、潭西之名，即由此而得。查莘于此“課耕讀書，優(yōu)游自得，暇則賦詩寄興，與二三同志嘯傲峰巔，徘徊于熨斗柄上，眺望謳吟，無意于當(dāng)世矣”。他志趣高潔，“力田自給，未嘗茍取于人”，且“好施與，年豐則積羨余以備旱潦，遇歉歲乃罄所有，以濟(jì)貧乏無少吝”，深受當(dāng)?shù)匕傩論泶?。死后就葬于梅花庵旁，郡守常懋志其墓。后人為了紀(jì)念他，將小山改稱為查山。清末，馮桂芬編纂《蘇州府志》時依據(jù)查莘后裔明朝查應(yīng)兆《查山隱居記》，特別加注予以更正，云：“按查山，舊志皆作茶山，誤。盧志以玉遮山為查山，亦誤。今據(jù)查應(yīng)兆《查山隱居記》訂正。益見朱彝尊《六浮閣詩記》作‘查’，不作‘茶’，有所依據(jù)?！?/p>

　　茶山最大的特點(diǎn)是“狀類土阜，通體皆石”，其特色是“南去太湖不（足）百步，六浮小峰若杯楪在案間”（道光《蘇州府志》）。所謂六浮小峰，指的是附近太湖中的六座小島嶼。清朱彝尊《六浮閣記》云：“六浮者，一曰長浮，二曰白浮，三曰箬浮，四曰苧浮，五曰茅浮，六曰箭浮，其崇卑小大形殊，或斷或續(xù)，迤邐隈隩之外?！蓖舴荨读￠w考》云：“王文恪公《七十二峰說》云，西洞庭之北，有山曰茅??；若有物浮水面可見者，曰長??；東洞庭之南首，銳未歧者，曰箭浮、曰苧??；又南曰白??；澤厥之間，有若笠浮水面者，曰箬浮。”太湖上六座浮游小島拱圍茶山右前方，形成一道獨(dú)特的景觀。

　　李流芳寫圖六浮閣

　　茶山是光福景區(qū)觀賞梅林雪海、太湖風(fēng)光的絕佳處，“三面崇山峻嶺，復(fù)于平田中突起一小山，山之麓直入湖中。登山瞰湖，則遠(yuǎn)水兼天，一望無際。而回顧三面，凡巖壑壁塢，籬落叢薄，幽深窈窕，曲折層疊，無非梅也。春日既麗，花光照眼，正如玉波雪浪，洶涌青巒；碧岫間白，與澄波萬頃爭奇矣”（徐枋《槎山記》）。顧汧《茶山詩》云：“怪石嶙峋點(diǎn)綠苔，短筇徙倚久徘徊。游人為問句留處，千頃湖光萬樹梅。”誠如李流芳所言，此處可“盡攬湖山之勝，尤以看梅為宜”。

　　然而，茶山真正出名是緣于明末文學(xué)家、書畫家李流芳。李流芳（1575-1629），字長蘅，號檀園、香海等，安徽歙縣人，僑居嘉定，與唐時升、婁堅、程嘉燧并稱“嘉定四君子”。工詩詞文賦，風(fēng)格清新典雅，文品為士林翹楚，與陳繼儒齊名。精繪事，擅繪山水，與董其昌、王時敏、王鑒等稱為“畫中九友”。

　　萬歷三十年(1602)春，李流芳在徐學(xué)謨（墓在茶山左前聚塢山）之子徐孺谷的引領(lǐng)下，攜張君實(shí)、史荃之等人來到光福探梅，穿越虎山橋、西崦湖、銅坑港、銅坑橋，沿湖邊而前行，至西磧山、彈山等處。他登臨茶山，但見背山面湖，山麓四際遍地梅花，十分鐘愛，于是買下小山，準(zhǔn)備在山頂構(gòu)筑一座六浮閣，踞梅林之上，收萬花于眼底?；丶液?，繪了一幅《六浮閣圖》，邀請徐孺谷、張君實(shí)、史荃之等好友觀賞提意見，眾人都贊成此舉。武林（今杭州）名士鄒孟陽更是羨慕不已，想代為經(jīng)營，并在《六浮閣圖》上題寫了一首長詩。

　　李流芳要在光福茶山建筑六浮閣的消息不脛而走，在江南士林中廣為傳播。

　　但是因手頭拮據(jù)建不起，萬歷三十五年（1607），好面子的李流芳先在茶山上搭建了一座簡易茅宇，暫且也稱作“六浮閣”。汪份《六浮閣考》云：閣既未成，而“姑即所創(chuàng)茅宇被以閣名，以志惓惓不忘之意。”他把建成六浮閣當(dāng)作孜孜以求的目標(biāo)，特地邀一幫好友再次來到茶山，寫有《西磧看梅宿此閣，走筆示孟陽兼呈同游諸子》，詩末留下“買山已得計，吾駕不可圉”之句。

　　歲月無情，當(dāng)年好友一個個過世，李流芳覺得應(yīng)盡快建成六浮閣。萬歷三十七年（1609）春，李流芳再一次來到茶山，寫下一首詩，其中有“七載閣中人，重來死亡半。巡覽驚孤游，數(shù)往疑夢幻……此中樂事多，此日歡情變。低徊閱身世，生存靦顏面。西州下悲淚，黃墟發(fā)浩嘆。予懷不可道，松風(fēng)吹獨(dú)旦”詩句，可見心情很是悲傷。

　　天真執(zhí)著的李流芳把建成六浮閣的希望寄托在鄒孟陽身上，萬歷四十五年（1617）八月十八日，特地帶領(lǐng)鄒孟陽來到茶山。鄒孟陽是第一次到茶山，見如此風(fēng)景，不禁“叫絕不能已”。李流芳再繪《六浮閣圖》，并題詩云：“十年山閣不得就，負(fù)卻青螺日夜浮。故人已見豁雙眼，何日三間消百憂？冰花琪樹亂檻外，銀山雪屋排檐頭。百年有錢作底用，一朝卜筑偕行休。君家西河震澤住，往今冬夏來春秋。十千到手即可辦，非我求君君自謀?！睉┱堗u孟陽不忘此盟，希望能早日實(shí)現(xiàn)夙愿。然而，鄒孟陽與李流芳一樣都因經(jīng)濟(jì)拮據(jù)沒法履行盟約，李流芳耿耿于懷，臨死前留下“廿年懷卜筑，貧老苦奔迸”（《茶山感舊》）的感嘆?！包c(diǎn)筆寫為圖，買山付虛談”（朱彝尊詩），成為李流芳的終生憾事。

　　張文萃父子圓檀園夢

　　李流芳《六浮閣圖》沒見傳世，我們從沈筠《書李流芳后》可領(lǐng)略其風(fēng)采，詩云：滿紙翠嵐飛，眼光豁然醒?；衼龛F山下，突“兀開奇境。南望襟具區(qū)，北矚俯銅井。一閣扼其中，眾妙得全領(lǐng)。六峰點(diǎn)寒碧，浮沉三萬頃。鏡里蛾眉掃，煙際芙蓉挺。搖搖渡以桮，森森列似鼎。魚唼半天霞，鷗沒遙波影。詩情寫空闊，琴韻宜高冷。何當(dāng)繼芳躅？趺坐梅花頂。”

　　斗轉(zhuǎn)星移，世事滄桑。清康熙三十七年（1698），家住蘇州獅子林的張文萃（號松園，長洲人）亦看中了茶山，買山營筑生壙，緣檀園雅“意，而襲其名”，投資建造六浮閣。新建的六浮閣，背阜面湖，周樹石楠，栝柏以為藩。閣峙其“南，當(dāng)春梅放，拓西窗俯視，繁花百萬，若密雪之被原隰，游人詫勝絕焉?！贝藭r，距離李流芳逝世已經(jīng)70年。

　　張文萃去世后，就葬在六浮閣旁，蘇州狀元、禮部尚書韓菼為他撰寫墓志銘。不久，其子張士?。跞柫￠w主人）對六浮閣進(jìn)行補(bǔ)葺，有徑有堂，有庖有湢，于是四方名士牽拂“相招來會”，六浮閣成為文人墨客雅集好場所?？滴跛氖辏?701）二月巳末朔，一代文豪朱彝尊來到六浮閣，張大受、顧嗣立、釋元祚等諸君子都來了。朱彝尊登閣眺望，但見“漁帆出沒，浦樹清疏，山鳥間關(guān)，拂簾鳴旦暮，愛之不忍去”，連住了兩個晚上。他應(yīng)邀為閣題寫匾額，還寫了一篇《六浮閣記》和一首《探梅集此閣》長詩。與會詩人紛紛“分韻賦詩”，張士俊匯成《查山探梅倡和詩》付梓于世。蘇州名士汪份因生病而沒能參加雅集，特地補(bǔ)寫了一篇1100余字的《六浮閣考》。朱彝尊（號竹垞）的《六浮閣記》廣為流傳，后人曾有“香雪海經(jīng)宋牧仲而名，查山六浮閣以竹垞為記乃傳”之語。

　　六浮閣能攬湖山勝景，又能賞梅林雪海，文人墨客鄧尉探梅無不到此。清代詩人張鵬翀有詩寫道：“凌虛高閣倚云霞，信有詩魂吟不賒。萬頃真臨香雪海，茫茫何處著浮查?！笔Y夢蘭《六浮閣》詩云：選勝良獨(dú)難，點(diǎn)金乏黃冶。六浮名“則佳，造物不相假。誰知古人畫，竟為今人寫。今人與古人，名實(shí)豈相下。聳拔出梅梢，窗牖香風(fēng)麗。六峰湖面浮，如在案間者。暫游缺坐臥，去去終難舍?！碧K州繆氏郎舅曾結(jié)伴登閣覽勝，繆宗儼詩云：“查山雖不高，磵磊多奇石。杰閣構(gòu)云峰，栽梅作花宅。晴雪明疏欞，幽香團(tuán)幾席。太湖湛明鏡，遙峰澹浮碧。延佇欲忘歸，杳靄川光夕?！闭麄€蘇州西部的勝概，茶山六浮閣占全了。狀元畢沅《六浮閣》詩有“名流觴詠地，奇絕境無雙。磴仄湖三面，樓高月半窗”之句。

　　在眾多描寫六浮閣的詩文中，常熟孫原湘《游六浮閣》寫得最入情，詩云：“風(fēng)吹梅花滿屋香，巋然一閣花中央。窗開四面花為墻，蛛絲罥花繡屋梁。誰與題者李流芳，后八十年建者張。世人壽無此屋長，惟有梅花曾見此屋開瑤觴。當(dāng)時閣中客詩魂，已與茯苓琥珀松根藏。我來憑吊查山陽，六浮出沒波濤鄉(xiāng)。安得太湖三萬六千頃，化為一碧葡萄漿。供我大醉三萬六千觴，醉死便葬梅花旁。”情景交融，激情澎湃，氣勢磅礴。

　　道光十年（1830）正月二十六日，江蘇布政使梁章鉅與觀察使陳芝楣、祭酒程春海、編修汪寅禾探梅鄧尉，曾登臨六浮閣，賦詩云：花影湖“光面面環(huán)，六浮閣對六浮山。如斯勝境沉榛莽，辜負(fù)名流墨沈班?！痹ⅲ骸傲￠w在查山之陽，可望太湖。閣扁為朱竹垞所題，歲久不修矣。”六浮閣存在了一個半世紀(jì)多，徹底毀壞應(yīng)該是在太平天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