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誤讀陶潛了嗎 陶潛自南朝被“人德”化以來,至宋時愈加圣化,讓后世無數(shù)人追慕,洪邁稱他“高簡閑靖,為晉、宋第一輩人”。陶淵明的研究,也夸大了陶潛的“高節(jié)”性,非常樂于稱道淵明胸中“無一點黏著”的超逸?!疤諟Y明和他的詩被編織成一個巨大的文化神話,在二十世紀以來建筑現(xiàn)代民族國家文化的工程中起到作用”?!拔覀兩踔習?,陶淵明首先是一個詩人——無論我們多么頌揚他的‘人格’,如果沒有他的詩,陶淵明不過是《宋書》、《晉書》和《南史》所記載下來的眾多隱士中的一員。” 其實,陶潛也是人,也有其不能脫俗的一面。陶淵明退隱后最不能免俗的憂愁,似乎是他對于其五子能否成器的憂患。 杜詩《遣興》是“譏病淵明”嗎? 杜甫的《遣興五首》其三(“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以詩論陶潛,引發(fā)了中國詩史上的一段公案。一般而論,認為杜甫沒有讀懂陶潛。 杜甫的《遣興五首》共有三組。其第三組的第三首詩云: 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 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 達生豈是足,默識蓋不早。 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 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七評曰:“彭澤高節(jié),可追鹿門。詩若有微詞者,蓋借陶集而翻其意,故為曠達以自遣耳,初非譏刺先賢也。黃庭堅曰:子美困于山川,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于生事,又往往譏議宗文、宗武失學,故寄之淵明以解嘲耳。詩名曰《遣興》,可解也?!奔氉x此評,覺得話中有話?!俺醴亲I刺先賢也”句很有意思,即原非有譏刺意,言下之意是為人讀出了譏刺意,或認真讀來似有“微詞”。此解很有針對性,似乎還是在為杜甫辯解:“(杜)蓋借陶集而翻其意,故為曠達以自遣耳”。潛臺詞意謂:即便是詩有“微詞”,也不是故意的。仇氏借黃庭堅之語以佐證。此處所引黃庭堅的原話是:“杜子美困窮于三蜀,蓋謂不知者詬病,以為拙于生事,又往往譏議宗文、宗武失學,故聊托之淵明以解嘲耳。其詩名曰遣興,可解也。俗人便為譏病淵明,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保ā对フ曼S先生文集》卷二十六《詩話總龜》前集卷九引)黃庭堅在《書陶淵明<責子>詩后》還說:“觀淵明之詩,想見其人,豈弟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而淵明愁嘆見于詩。可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贝硕卧挘谩鞍V人說夢”來諷刺將杜詩讀成“譏病淵明”意思的人。說白了,黃庭堅與仇兆鰲二人均認為:杜詩不是“譏病淵明”的,而是“自遣”或“自嘲”,然“俗人”沒有讀懂杜詩,而將杜詩說成是“譏病淵明”的了。 蘇軾《書淵明飲酒詩后》中說:“人言靖節(jié)不知道,吾不信也。”其中說到“人言靖節(jié)不知道”,是否針對杜甫論陶的,無可考。而蘇軾此言是有針對性的,這也是明顯的。而且,他認為陶潛是“知道”的。但是,此題是就陶潛的“生死觀”而言的,認為人去萬事空,什么聲名功利均“已矣”。蘇軾曾言:“吾與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過也。”(《與蘇轍書》)蘇軾又說陶潛:“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書李簡夫詩集后》)蘇軾有和陶詩124首,亦可見其愛陶之深也。不過,蘇軾則在其五言古詩《和頓教授見寄用除夜韻》中寫道:“我笑陶淵明,種秫二頃半。婦言既不用,還有責子嘆。無弦則無琴,何必勞撫玩……”(《蘇軾詩集》卷十三)南宋葉寘《愛日齋叢鈔》卷三:“始東坡詩云:‘我笑陶淵明,種秫二頃半,婦言既不用,還有責子嘆?!K公肯亦效癡人說夢邪?”然其又說:“《責子》詩聊洗人間譽子癖,少陵、東坡亦戲言之,非不知淵明也?!比~寘也在為杜甫與蘇軾開脫,認為他們是在開玩笑,不是真的不理解陶潛,即不是“譏病淵明”。但是,根據(jù)黃庭堅的邏輯,“譏病淵明”者皆“俗人”,蘇軾是在“譏病淵明”,故而蘇軾亦“俗人”也,亦癡人說夢也。 明明是“譏病淵明”的,因此,辛棄疾《書淵明詩后》詩則直接批評蘇軾云:“淵明避俗未聞道,此是東坡居士云?身似枯株心似水,此非聞道更誰聞?!彼J為陶潛已到達“身似枯株心似水”的境界,豈可“笑”其未“聞道”呢?或許是稼軒不敢直接批評杜圣,而將“避俗”言也讓蘇軾一人承擔了。辛棄疾還有一首《感懷示兒輩》詩:“窮處幽人樂,徂年烈士悲。歸田曾有志,責子且無詩。舊恨王夷甫,新交蔡克兒。淵明去我久,此意有誰知?!痹娭械摹柏熥忧覠o詩”句,似也屬于“亦戲言之”的意味吧。 辛棄疾認為蘇軾說陶潛“未聞道”是“譏病淵明”的。他似乎沒有評價杜甫。那么,杜甫說陶潛“未必能達道”也是“譏病淵明”嗎?清代康熙年間的著名學者朱彝尊在《題亡兒書陶靖節(jié)文》中直接批評杜甫說:“少陵野老,譏陶公未必能達道,非篤論也?!贝搜圆皇钦谡谘谘诘模鞔_地說杜是譏陶公的,而且明確表態(tài)說此譏是不確切的,即“非篤論”。 何以見得不是“篤論”呢?朱彝尊雖然沒有明說,可以肯定的是,其主要是針對杜詩“未必能達道”說,言外之意是陶公已“達道”。應該說這是比較有代表性的看法。南宋的葛立方在其《韻語陽秋》卷十里有一段話,似乎也是參與“達道”與否之討論的,但幾乎沒有發(fā)表議論,通篇都是在比較二者的憐子詩:“陶淵明《命子》篇則曰:‘夙興夜寐,愿爾之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其《責子》篇則曰:‘雖有五男兒,揔不好紙筆?!爝\茍如此,且進杯中物?!陡鎯暗仁琛穭t曰:‘鮑叔、管仲,同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而況同父之人哉!’則淵明之子未必賢也。故杜子美論之曰:‘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然子美于諸子,亦未為忘情者。子美《遣興》詩云:‘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纴y憐渠小,家貧仰母慈?!帧稇浻鬃印吩娫疲骸畡e離驚節(jié)換,聰惠與誰論?!畱浨钪凰吮掣┣畿??!兜眉視吩疲骸軆盒覠o恙,驥子最憐渠?!对帐咀谖洹吩疲骸晏湮崾謶?zhàn)?!^此數(shù)詩,于諸子鐘情尤甚于淵明矣?!贝硕挝淖值囊馑荚瓉硪彩钦J為杜詩是譏刺陶潛的,也認為說陶“未必能達道”乃非“篤論”也。意謂:杜老你就不要譏刺陶令啦,你比陶潛還要憐子,對諸子還要不能忘情。言下之意是:你之不能“達道”遠甚陶潛也。 概言之:杜詩確是“譏病淵明”的。古人雖多已見出,卻礙于陶潛的“高節(jié)”性,而不敢言、不便言、不直言耳。 杜說陶“未必能達道”乃“非篤論”嗎? 陶潛生前是以“人德”著稱的,而其詩在《詩品》中列為中品。鐘嶸說:“每觀其文,想其人德。”陶淵明逝世百年后,蕭統(tǒng)收錄其詩文并編纂成《陶淵明集》,并親為其序而高度贊美說:“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說其“貞志不休,安道苦節(jié),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蕭統(tǒng)對于陶潛也主要是從“人德”方面推崇的。自唐以降,陶淵明迅速地高大起來,造神一樣被造成一個忘懷世事、絕棄名利的圣人。這也定勢了我們的思維,即便是我們從其詩中讀出了其世俗的一面而也不敢往此上想。特別是“為尊者諱”的思維,影響了我們對前賢的正確而全面的認識,即便是詩圣杜甫說出了陶潛“未必能達道”的實話,也讓人懷疑或否定。 我們以為,杜甫認為陶潛“未必能達道”,是說了一句大實話。杜甫《遣興》詩的中心意思是說,陶淵明盡管一生超凡脫俗而高蹈獨善,志在求其心性之真,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又終不能完全免俗而忘懷得失。杜甫作此詩,似也并不能排斥是“自遣”的,或所謂“聊托之淵明以解嘲”。 杜甫《遣興》詩寫于其生活極端困境時,其中戲謔味是明顯的,似夾雜有自怨自嘆的無奈與感喟,言外之意是:難啊難,陶潛且不能免俗,何況吾輩乎。不過,以杜甫看來,陶潛不能免俗是肯定的。詩共八句,前半說其未能“達道”;后半說其未能“達生”。都是先說觀點,說看法,后作例證。詩的第一句很有意味,“陶潛避俗翁”句意謂:陶潛是很想免俗的,歸田而“避俗”。也就是說,陶潛主觀上是想免俗的。但是,客觀上呢?至少是從客觀上說,他卻沒有能夠免俗,即未能“達道”,未能徹悟世事而不受世事所牽累。杜甫說的那個“道”,不是自然規(guī)律,也不是道德法則,更不是儒、道之辨的“道”,其所言之“達道”,即是忘懷世情俗事的超然物外,即是不為世俗所累的徹底放下。 杜甫言之鑿鑿地說:“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倍湟庵^:細讀其詩集,其中多有嘆苦恨窮之意。意思是,陶潛不能免俗,我是從他的詩之讀出來的。淵明詩中多“恨枯槁”苦于生活困境,患于生存危機,怎么可以說其已“達道”呢?從上下文的意思看,此“枯槁”當是用以證未必達道之觀點的,言其仍然為生計所困而為窮愁所擾。陶詩云:“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屢空不獲年,長饑至于老。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保ā讹嬀贫住返谑┐嗽娭小翱蓍隆钡姆戳x詞是“滋潤”,指生活不滋潤而一生清苦窮困。陶詩中常有“枯槁”的討論,如“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等。其《飲酒二十首》第十六,通篇反思自己一事無成的一生:“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竟抱固窮節(jié),饑寒飽所更。敝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痹妼懽约贺毨Ф陋毜默F(xiàn)實處境,寫自己為窮困所埋沒的心理苦悶,而以張仲蔚自比,認為沒有像劉龔那樣能了解自己的人,所以心中真情就始終不能表露了。詩中的孟公,是東漢劉龔的字。據(jù)《高土傳》記載,東漢張仲蔚隱居不仕,“常據(jù)窮素,所處蓬蒿沒人,閉門養(yǎng)生,不治榮名,時人莫識,唯劉龔知之。”通篇為“淹留遂無成”的意識所籠罩,而非常想有個像“孟公”的人來賞識他??磥?,陶潛這個“避俗”老頭兒還是未必能夠真正免俗也。雖然他宣稱自己“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五首》其一),說自小就沒有適應世俗的本性與氣質,天性就熱愛自然,而其詩中也一再宣稱自己具有這種不適俗韻的品性。 北宋著名詩評家黃徹《?溪詩話》卷七云:“淵明非畏枯槁,其所以感嘆時化推遷者,蓋傷時之急于聲利也。老杜非畏亂離,其所以愁憤于干戈盜賊者,蓋以王室元元為懷也。俗士何以識之。”黃徹讀陶詩,不屬于看見了“枯槁”而說沒有看見的那種,顯然,他是承認陶詩中亦多言“枯槁”的,只是他為尊者諱,認為其“枯槁”之嘆,非自“畏”也,而“傷時”也。這與杜甫同,都憂的是國而憂的是民也。古代詩話,總有將詩人與詩往好處想的傾向,好人就一應俱好,甚至是不乏過度闡釋的。陶潛自唐宋以降,其“高節(jié)”愈發(fā)神圣化,其不僅絕棄功名利祿,似乎連家庭與自我都徹底淡忘了??墒牵斞赶壬贿@么看,其《魏晉風度及文學與藥及酒之關系》文中指出:“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說當時政治的,這樣看來,可見他于世事也并沒有遺忘和冷淡?!鄙醵劣冢疤諠摽偛荒艹趬m世,而且,于朝政還是留心……”陶潛一生四次出仕,且只要有官可做,也不管做什么官,不管為哪家做。陶潛自辭彭澤令,似乎也不全是因為不愿為五斗米折腰。他在《歸園田居》中說自己是“誤落塵網(wǎng)中”,但是其辭歸的思想又是十分糾結也非常矛盾的。他從29歲“投耒去學仕”,到41歲辭去彭澤縣令這宦海沉浮的十三年,滿打滿算的也沒有幾年時間。其辭官之際所作《歸去來兮辭》,是其理想受挫,想奮起卻苦于無路可走時的不得意之作。通篇渲染的是歸家后出世之樂,然而在文字背后卻能讓人體會到詩人的離世之苦。或者說,詩人是在用想象中的歡樂來壓抑自己現(xiàn)實中的痛苦,表現(xiàn)的是一種極其矛盾的心境,是掩飾不住的內心苦澀。其文之開篇就說“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既然心為形役,怎么能夠沒有悲愁?改為陳述句就是,我已經將形讓心役,再也沒有了世俗之絆,那應該就沒有任何惆悵與悲愁了吧。而文中像“世與我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等,則直言其處于“出世”與“入世”之矛盾中難以自拔的痛苦狀態(tài)。誠如宋代施德操評曰:“人見淵明自放于田園詩酒中,謂是一疏懶人耳,不知其平生樂道至苦……其苦心可知。既有會意處,便一時放下?!保ā侗贝爸溯{錄》)杜甫深刻,也敢說,看到其詩中不能參透人生而忘懷世事的深沉思想。 杜甫詩的后半,實際上說其未能“達生”。意謂:陶潛別說達道,達生尚且未能做到。于是,杜甫舉例說其“責子”詩,對其五子之成器與否還是非常掛慮的。意思是,雖然你欲避俗而不受世事牽累,卻仍然少不了懷有普通老人的舐犢深情,為五子不能出息而煩惱。清人楊夔生在《匏園掌錄》中說:“陶公終日為兒子慮,慮及僮仆、衣食、詩書,何其真也;將兒子貧苦、愚拙種種煩惱都作下酒物,何其達也。近情之至,忘情之至?!睏钍险J為,唯其真,而才有“終日為兒子慮”,也才有“責子”。其實,陶潛也是非常希望兒子們有出息的,期望他們迅速成長,去獲取功業(yè)。陶潛的《命子》詩,據(jù)考寫于其三十八歲時。詩為四言,共十章,前六章歷述陶氏先祖功德,以激勵兒子繼承祖輩光榮的家風;第七章才言及自身,說到自己的不是。后三章旨在表達對兒子的殷切希望和諄諄誡勉,希望他將來成為一個有作為的人。從他為兒子取名,可見其對兒子的殷切希望?!睹印吩娫唬骸安吩萍稳?,占亦良時,名汝曰儼,字汝求思。溫恭朝夕,念茲在茲。尚想孔伋、庶其企而!”陶淵明給兒子取名為“儼”,字“求思”,極有深意。何謂“儼”?《爾雅·釋詁》:“儼若思?!焙沃^“求思”,即希望像“思”那樣。名與字中均重復“思”的意思。“思”者何也?“思”即子思,孔子之孫孔伋之字。子思著有《子思》23篇,據(jù)說《中庸》也是他的作品,而被尊為“述圣”。陶淵明希望自己的兒子儼也要象子思一樣有出息有作為。因此,陶潛對兒子是有其嚴格要求的,有其秉承陶門家風之厚望的。有人認為,陶潛自號“五柳先生”,此五柳乃指其五子。《周易》有“枯楊生稊”說,陶潛自己已無可能成為陶侃那樣的人物,將振興陶門的希望寄托在五子身上。中國古人庭院之中常植三槐五柳,是期望子孫中出現(xiàn)三公五侯。五柳之象征說也可自圓??傊?,陶淵明期盼五子成龍的心情極其強烈,不僅僅是一般性的將子之賢愚而掛于懷抱也。他自己就說過:“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詠貧士七首》其七)。因此,杜甫追問曰:“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意謂:陶潛你果達道且達生的曠達,何必介懷于子嗣的賢愚呢? 杜甫詩中所說的“達道”,顯然是指通達世事,徹悟人生。而卻引發(fā)了此“道”究竟是儒家還是道家的討論。至于說“陶淵明無功德及人,而名節(jié)與功臣、義士等,何耶?蓋顏子以退為進,寧武子愚不可及之徒歟?”(林逋《省心錄》)“不懼饑寒,達天安命,陶公人品,不在季次、原憲下,而概以晉人視之何?”(沈德潛《古詩源》)等等,將陶潛比作古之圣賢,這些都是衡之以“德”的。此德非“達道”之“道”也。也不可混同,縱然其道德高尚,然并不能代表其一定能夠免俗也。南宋后期著名理學家真德秀官至宰相,是個有學問的人,其學以朱熹為宗。他在《跋黃瀛甫擬陶詩》中寫的:“予聞近世之評詩者曰:‘淵明之辭甚高,而其指則出于莊、老,康節(jié)之辭若卑,而其指則原于六經?!杂嘤^之,淵明之學,正自經術中來,故形之于詩,有不可掩。”譚嗣同非常贊同他的觀點,其在《致劉淞芙書》中說:“真西山稱陶公學本經術,最為特識。”其詩所以多中正和平之音,正是他“涵養(yǎng)深純”的結果,是“經術之效也”。譚嗣同還說自己曾經說過:“學詩宜窮經,方不終身囿于詞人?!闭嫖魃綖榱苏f明陶淵明學問“正自經術中來”的觀點,舉例簡評曰:“《榮木》之憂,逝川之嘆也;《貧士》之詠,簞瓢之樂也?!讹嬀啤纺┱掠性唬骸宿r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叟,彌縫使其淳。’淵明之智及此,是豈玄虛之士所可望耶?雖其遺寵辱,一得喪,真有曠達之風,細玩其詞,時亦悲涼感慨,非無意世事者?!逼錈o意于世事,并不等于其忘卻世事。盡管其辭官歸隱而清蹈衡門,詩人大唱自然真趣,但世事憂心與思想矛盾則隱約其詩中的。 清代位極人臣的張廷玉在其《澄懷園語》說:“子美之貶淵明,蓋正論也?!币庵^杜甫是在貶損陶淵明。其實話不能這么說,杜甫以詩論陶,說陶潛也不能免俗,只是說了句大實話。 陶潛《責子》不是責子之不肖嗎? 陶潛也是不能免俗的,他也有不能免俗的憂愁。在現(xiàn)實生活中,陶淵明是個失敗者,他事業(yè)失敗,又不擅處世,不擅營生,不會耕種,不會治家,也不擅教子?!稓w園田居》五首幾乎將其這些特點都概括出來了。雖然其“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而且“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然而,“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滿以為可以憑著自己的辛勤勞動來養(yǎng)活自己,也養(yǎng)活全家的,然而事與愿違,不僅自己弄得沒有了一點尊嚴,也讓家人受累,讓其妻子們過不上起碼的溫飽日子。杜甫的《遣興》(“陶潛避俗翁”)主要是就其《責子》詩而發(fā)的議論,認為陶潛歸田避俗卻并沒有能夠免俗?;蜓灾绻闾諠撜媸峭鼞训檬У脑挘痛罂刹槐亍柏熥印?,大可不必將兒子們的好壞記掛于心了。我們看看陶潛在《責子》詩中是怎么表述的? 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 詩以“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二句,總寫兒子不中用,不喜讀書,不求上進。接著分寫:阿舒是老大,十六歲了,而懶惰無比。阿宣是老二,行將十五歲了,就是不愛學寫文章。阿雍、阿端都十三歲了也不識數(shù),六與七都數(shù)不過來。老五通子,快九歲了,只知貪吃,不知其它。 于此可見,陶淵明對他的這五個不成器的兒子是很不滿意的,或者說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五個兒子?!敦熥印吩婇_篇就先直言自己已老邁,白發(fā)已布滿了兩鬢了,肌膚松弛也不再豐滿了。因為年老而來日不多,也才愈發(fā)為兒子們沒有出息而焦躁不安,也才發(fā)生了此“責”。詩中所表達的這種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的??磥怼氨芩住钡奶瘴?,一點兒也不能超脫,而不可能真正進入忘懷得失的境界。陶潛雖棄絕仕途,他還是個社會的人,終究不能回到蠻荒。他可以不要功名,但他還有家庭與子女;他可能脫離了社會,但絕非脫離了文明;他可以沉迷“杯中物”,但畢竟還有不是酒醉糊涂的清醒。因為心系五子的前途,掛慮他們的品學好壞及成器與否,故而才有此哭笑不得的“責”。我們不能因為此“責”不是板著面孔的教訓,就認為這不是“責”;我們更不能因為把其“責”視為責了,就貶低了陶潛。杜甫說陶潛不能“達道”,是說他雖然想要放下塵俗世事卻還是沒有放得下。 我們以為,杜甫此論非常精辟。倒是有些與杜甫理解相左的人,囿于為尊者諱的思維,硬要把陶潛說成是個世事通達、忘懷得失而一成不變的世外高人,硬要強調其戲謔的個性,而歪讀了陶潛,連明明是“責”子,都不愿這么解,甚至不愿這么去想。此詩的題目是《責子》,其創(chuàng)作動因也是“責”子,事實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分明是以諸子不肖為恨的詩意。而其對五子的批評,或可有被夸大之嫌,甚至是漫畫化了的筆法,但是,其五子之不肖則是事實,頂多只是可以說成其采用幽默的口吻紀實。如果這不是“責”子,難不成是在“頌”子?恰恰相反,這種戲謔之責而非雷霆之怒的責,才真正表現(xiàn)出詩人的舐犢情深,反映了詩人內心的真正痛苦,也反映了他教子無方的無奈??磥碓娙似饺詹]有少“責”,而只是“責”之沒有效果,于是也才有了“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的“曠達”式的放棄。陶潛在將兒子一一數(shù)落之后,說:這也許是天意吧,管他這么多的?還是喝酒去吧。這似乎倒有點“達道”的意味。陶潛的五子讓人既好氣、又好笑;陶潛的這種態(tài)度也讓人既好氣、又好笑。沒有家庭責任感,對子女也不負責任,只管自己享樂,今日有酒今日醉。蕭統(tǒng)《陶淵明傳》半數(shù)以上的文字用來記載陶潛與酒的趣事: 公田悉令吏種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因請種秔,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秔。 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淵明嘗往廬山,弘命淵明故人龐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之間邀之。淵明有腳疾,使一門生二兒舁籃輿;既至,欣然便共飲酌。俄頃弘至,亦無迕也。 先是顏延之為劉柳后軍功曹,在當陽與淵明情款,后為始安郡,經過潯陽,日造淵明飲焉。每往,必酣飲致醉。弘欲邀延之坐,彌日不得。延之臨去,留二萬 錢與淵明;淵明悉遣送酒家,稍就取酒。嘗九月九日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滿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歸。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淵明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L候之,值其釀熟,取頭上葛巾漉酒,漉畢,還復著之。 說到飲酒,人多將陶潛與阮籍比。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時多。陶淵明與阮籍一樣,都是個極其痛苦的人,陶潛不同于阮籍的是,他以酒寄情入詩,詩中“篇篇有酒”(蕭統(tǒng)語)。其詩中多處說到他是靠酒來遺忘世事的:“日醉或能忘”;“酒能祛百慮”;“載醪祛所惑”;“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觴來為之盡,是諮無不塞”;“雖無揮金事,濁酒聊可恃”。其《飲酒二十首并序》之序云:“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辭無詮次。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爾?!毙蛑薪淮似洹讹嬀贫住返某稍娺^程??梢?,酒不僅是陶潛遣憂除悶的“忘憂物”,也是他創(chuàng)作的催化劑,是他生命的主要內容與樂趣。用現(xiàn)代醫(yī)學的觀點,說陶潛是酒精依賴,也是一點也不詆毀他的?!讹嬀贫住返淖詈笏@樣唱道:“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其自嘲且自寬,而絕無自責之意。 陶潛的《責子》詩中責子,批評兒子不求上進,評價兒子的無能,讓我們看到了陶潛的憂心,看到了他對自己教子無方的自慚。應該說,其五個兒子都這樣的“窩囊”陶潛有其不可推諉的責任。關于這一點,他自己在《與子儼等疏》中則將責任全攬了下來。全文如下: 告儼、俟、份、佚、?。?/span> 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賢,誰能獨免 ?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彼挠阎耍H受音旨。發(fā)斯談者,將非窮達不可妄求,壽夭永無外請故耶? 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僶俛辭世,使汝等幼而饑寒。余嘗感孺仲賢妻之言,敗絮自擁,何慚兒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內愧。 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意淺識罕,謂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機巧好疏。緬求在昔,眇然如何! 疾患以來,漸就衰損,親舊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自恐大分將有限也。汝輩稚小家貧,每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鮑叔,管仲,分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遂能以敗為成,因喪立功。他人尚爾,況同父之人哉!穎川韓元長,漢末名士,身處卿佐,八十而終,兄弟同居,至于沒齒。濟北汜稚春,晉時操行人也,七世同財,家人無怨色?!对姟吩唬骸案呱窖鲋?,景行行止?!彪m不能爾,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復何言! 此疏與《責子》幾乎寫于同時,其中所流露出來的是無奈與遺憾,以及愧疚不安,還有深深的自責,其望子成龍的期望已蕩然無存,也沒有了責子的痛苦,只是希望他們安貧樂道,和睦相處。其中第二自然段說:主要是因為自己性格剛直而不能逢迎取巧,且與社會人事多忤逆而不相合,結果是作踐了自己,也作踐家庭,讓你們五個從小就跟著我過著貧窮饑寒的生活,弄得很沒有尊嚴可言。陶淵明的家庭生活是很不幸福的,其五子不僅無能,而且似乎還不團結(最后一個自然段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他不僅對兒子們不滿意,對鄰居不滿意、對老婆也不滿意(“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因此,淵明所面對的艱難,不僅是饑餓,更為沉重的是家人和整個社會的不理解的世俗壓力,其詩文的字里行間充斥著一種牽心掛肚的一種憂患感,即杜甫所說的未能“達道”也未能“達生”。 《蔡寬夫詩話》:“子厚之貶,其憂悲憔悴之嘆,發(fā)于詩者,特為酸楚。閔己傷志,固君子所不免,然亦何至是!卒以憤死,未為達理也。樂天既退閑,放蕩物外,若真能脫屣軒冕者;然榮辱得失之際,銖銖校量而自矜其達,每詩未嘗不著此意,是豈真能忘之者哉!亦力勝之耳。惟淵明則不然,觀其貧士、責子與其他所作,當憂則憂,遇喜則喜,忽然憂樂兩忘,則隨所遇而皆適,未嘗有擇于其間;所謂超世遺物者,要當如是而后可也?!保ㄎ簯c之《詩人玉屑》卷之十二)此詩話比較三者而盛贊陶潛,說其是真正做到了“超世遺物”的。然真正的“達道”或“達生”談何容易!中國的文人與政治天生有其不解之緣。余恕誠先生指出:“就詩人而言,古代詩人注定是在封建政治格局下生活,因而經常由封建政治賦予他們以理想與熱情,構成他們與時代和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密切關系,詩歌所呈現(xiàn)的氣象、風貌,也都與他們的介入有關?!币虼耍笆看蠓蛉绻痪砣胝?,一般就只有歸向山林田園。窮鄉(xiāng)僻壤的封閉,小生產者的狹隘天地,對他們的視野與情感,構成嚴重的限制和束縛,使他們與外部疏離,難得從時代生活中汲取創(chuàng)作的動力。甚至連詩歌創(chuàng)作,在死水一樣的生活中也會變得多馀。”自古文人要真正擺脫傳統(tǒng)儒家的用世思想,要真正放棄大濟蒼生的社會政治,幾乎是不可能的。孔孟做不到,李杜做不到,陶淵明也做不到。陶淵明進退而皆憂,進不足以謀國,退不足以營生,其悲劇在于入世不能而出世不甘,即便是退隱而其心還是不得不為生計而為世俗所驅使,一生深處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之中,其生存困境,特別是物質生活的困擾,使其怎么也不可能“達道”抑或“達生”(杜甫語)也。 作者為南通大學文學院教授,江蘇省中華詩學研究會副會長 文/王志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