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間詞》到《人間詞話》 王國維接編《教育世界》不久,就偕同羅振玉,從上海來到了蘇州。那時,羅振玉擔任了江蘇師范學堂監(jiān)督(校長)。該校創(chuàng)建于 1904 年,是國內最早的官辦師范,也是江蘇的最高學府。王國維是在當年八九月間,江蘇師范學堂開學時抵達蘇州的。 關于王國維在江蘇師范學堂所任教職,由于他此時仍在“專攻哲學”,又曾譯編《哲學叢書》,所以過去比較流行的說法是,“主講心理、倫理、社會學諸課” 。這是誤解。當時,大學及高等師范仿日本學制開設心理、哲學等課程,而初中級師范僅有倫理(亦稱“修身”)課。故無論在通州,在蘇州,他講授的都是頗帶“西洋色彩”的倫理學,課時并不多。羅振玉將他請到身邊,掛個教職領薪,主要還是讓他集中精力譯編《教育世界》雜志,兼做若干英日文翻譯工作??磥恚麖摹扒чT萬戶是耶非”的上海鬧市初臨古色古香的蘇州古城,心情相當愉悅,時間也比較寬松。所謂“比年以來,君頗以詞自娛”。他的填詞生涯,就是從蘇州開始的。 在蘇州,他吟哦滄浪亭畔,尋詩西風林下,追求著詞的“言近而指遠,意決而辭婉”,曾寫了首吊古傷今,“動搖人心”的《青玉案》: 姑蘇臺上烏啼曙,剩霸業(yè),今如許。醉后不堪仍吊古。月中楊柳,水邊樓閣,猶自教歌舞。野花開遍真娘幕,絕代紅顏委朝露。算是人生贏得處。千秋詩料,一抷黃土,十里寒螀語。 然而,“燈前腸斷為誰書?”(《浣溪沙·本事新詞》)到了北京,他既感受從學界到官場的世態(tài),更經歷了父亡妻喪的變故,人生憂患,感悟愈深。這使他的填詞,由“髭斷”而“腸斷”。他曾寫了首“往復幽咽”、沉郁蒼涼的《蝶戀花》: 滿地霜華濃似雪。人語西風,瘦馬嘶殘月。一曲《陽關》渾未徹,車聲漸共歌聲咽。 換盡天涯芳草色。陌上深深,依舊年時轍。自是浮生無可說,人生第一耽離別。 從蘇州到北京,王國維相繼編定了兩本詞集,一曰《人間詞甲稿》,一曰《人間詞乙稿》;卷首均有序,就是王國維自撰而托名“山陰樊志厚”的《人間詞甲稿序》與《人間詞乙稿序》。 我們回望王國維的“詞人生涯”,還應當說,他的真正的成功,乃是在“不自意”中寫成了一部《人間詞話》。 ![]() 《人間詞話》手稿及書于《人間詞話》稿本前的《戲效劉季英口號詩》六首之四、五、六 如果說,《紅樓夢評論》是王國維“決從事于哲學”,主要是攻讀西方哲學(尤其是叔本華哲學)的產物,并標志著他前期學業(yè)的第一次輝煌;那么,《人間詞話》就標志著他前期學業(yè)的第二次輝煌。這是他由哲學而“漸移于文學”,主要是從事詞之寫作與研究的產物,并表明了他決意擺脫“西洋色彩”,卸去他所說的“東家與西舍”的“紫羅襦”,而換上具有古雅之美的中裝。故有的學者說他從《人間詞話》開始,“跑到中國園地來了”,“特別是有中國傳統(tǒng)的文藝氣息” 。 其實,豈止是“氣息”?我們從《人間詞話》手稿讀到的第一則是: 《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币忸H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落筆第一句就是《詩經》國風《秦風》里的《蒹葭》。什么叫“風人”?按照現今流行的說法,就是“原生態(tài)”的民間歌手。請聽: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這“灑落”的韻味,不正是蕩漾于數千年前關中曠野的“秦腔”嗎?王國維顯然是被這“風人”的歌吟折服了,并且將詩人的感悟與學者的深思融為一體,于是,我們從其手稿讀到的第二則是: 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罔不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保掏澹┐说谝痪辰缫??!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歐陽永叔)此第二境界也?!氨娎飳にО俣?,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保ㄐ劣装玻┐说谌辰缫病4说日Z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這是參悟了古今的睿智。其文行云流水,其論晶瑩剔透,真正達到了他自評《人間詞》所說“天也,非人力之所能為也”。他的“三境界”說,幾成一切“大學問”、“大事業(yè)”追求者的座右銘! 《人間詞話》有兩個文本:“手稿本”與“手定本”。所謂“手稿本”,即《人間詞話》原稿。王國維用毛筆寫在頁邊標有“光緒年月日養(yǎng)正書塾劄記簿”的本子上。所謂“手定本”,即自 1908 年底至 1909 年初,在鄧實(枚秋)主編的上?!秶鈱W報》連載的《人間詞話》,凡六十四則。除此之外,尚有所謂“自編《人間詞話》選”,這是王國維 1915 年寓居日本期間,應約為《盛京時報》寫《兩牖軒隨錄》而選摘。摘入《隨錄》的詞話凡三十則,其中二十六則摘自《國粹學報》發(fā)表的“手定本”,另四則由未刊“手稿本”中選摘,且文字有改、有添、有合,尤其是增入了王國維在詞話寫成之后,從事詞曲搜集與批校中的所見、所獲,實可視為《人間詞話》的“另類稿本”。 1926 年 2 月,《人間詞話》由北京樸社出版。這是據《國粹學報》發(fā)表的六十四則詞話排印,并經王國維親自審定的第一個單行本。這時,王國維已經就任了大名鼎鼎的清華研究院導師。 由徐調孚校注、王國維次子王仲聞(化名“王幼安”)校訂的《人間詞話》,分《人間詞話》(即手定六十四則)、《人間詞話刪稿》(即部分未刊的手稿)、《人間詞話附錄》(包括《人間詞》甲乙稿序及王國維有關詩、詞、戲曲的眉批、評語等)三大部分,于 20 世紀 60 年代初列入《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選輯》刊行。這是收錄最為完備,校注最為精審,也是得到學界認同的《人間詞話》校注本,世稱《人間詞話》“通行本”。 進入 20 世紀 80 年代,塵封七十多年的《人間詞話》手稿整理出版,開拓了《人間詞話》及其“境界”說研究的新視野,形成了新的研究熱點。 尤其是在新世紀以來的“國學熱”中,《人間詞話》成為“國學”基本讀物之一,由學者的書齋走入了大中學校的課堂,以至尋常百姓之家;其流行之廣,影響之大,是前此任何一種詞(詩)話文論所不能比擬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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