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的春雨下了一夜，沒有風，只是淅淅瀝瀝地下。仔細聽，可以聽到細雨落地時大地發(fā)出的微弱的沙沙聲，恰似你的溫柔。一別已經15載，我沒能夠見你的最后一面，所以依然覺得你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只是遲遲未歸。

我昨晚又夢到了你，你還是那么忙、那么累、那么苦……

你留給我的記憶就是忙碌和善良，或許有些東西是命中注定的。你很小的時候，父母相繼離世，留下你和兩個嗷嗷待哺的弟弟。就算有親鄰的幫助，你也是從很小就背起了既當爹又當娘的擔子。

作為一個女孩子，如果能嫁的好也算是福氣，可是命運還是跟你開了玩笑。 女孩時代的你很漂亮，可是趕上了抗日戰(zhàn)爭，你被好色的日本鬼子追殺，無路可逃跳下山崖，幸運的是落到了山下的柴堆上。本以為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可是你后來卻碰上了一個吊兒郎當的八路，一把歲數回家，家徒四壁，看中了你，以你兩個弟弟的性命作威脅，逼你嫁給了他。他便成了以后我的姥爺。

由于姥爺去世的早，對于他的長相，我印象不深刻，只記得人高馬大，面容清瘦，不茍言笑。整天穿著肥大的粗布對襟長褲，沒事叼著煙管曬太陽。喜歡喝酒，喜歡打人，尤其喜歡打姥姥。姥爺很懶，卻嫌這嫌那，挑三揀四，經常找理由打姥姥。姥姥老實，從來沒有還過手。

姥姥跟了姥爺之后，就是生兒育女，也不知道具體生了幾個，反正活下來了六個，包括我母親！于是，姥姥接下來的生涯就是伺候人。伺候兒女，伺候姥爺。那個年代，缺吃少穿，姥爺又不務正業(yè)，也沒有公公婆婆可以幫忙，姥姥忙了家里忙地里，總算把幾個孩子拉扯大了。

本以為姥姥可以休息了，可以安享天倫之樂了?？墒墙又瑑号薜募?，娶的娶。因為兒女們都是莊戶人家，也沒有多少本事，所以姥姥就又背起了帶孫子、孫女的任務。在農村老家，帶孫子孫女無可厚非，帶外甥可就讓人說三道四了。無奈我奶奶去世的早，父母又忙，白天我們姐妹三個就成了無人看管的野鴨子。姥姥看我們可憐，不顧他人的勸言，毅然把我們姊妹仨接了去。姥姥跟人家說，看幾個也是看，不差三個，在家里看著總是放心些，最起碼渴了有口水，餓了有口餑餑。姥姥一把年紀了，還先先后后帶大了我們9個孩子！

姥姥個子不算高，但是皮膚很白，眼睛挺大，長頭發(fā)在后腦勺綰著一個大大的發(fā)髻，能看出年輕時漂亮的影子。她不善言談，就是沒完沒了的忙呀。夏日里在院子里搭鍋做飯，記憶中姥姥總是坐在一塊石頭上，時而掀開鍋蓋翻動一下，時而坐下往鍋底添柴。不時吹來的涼風把姥姥兩鬢的兩縷落發(fā)吹起來，雖然是銀白的頭發(fā)，但襯著姥姥側面的慈詳面容，感覺姥姥是那么美。

最深刻的記憶是姥姥的風速的三寸金蓮腳，我們都很詫異姥姥那么小的腳可以走得那么快。姥姥家種了兩顆棗樹，每當棗子快紅的時候，她就悄悄打下一些，裹在衣服里，然后風風火火一路小跑到我家?？粗齻€親愛的外甥女津津有味地啃棗子，她的眼睛樂得瞇成一條縫。都說外甥狗，外甥白養(yǎng)，我們卻不一樣，姥姥在我們心里那樣親。

記得有一年夏天，姥姥的腳在泥地里泡過，所以回到家，她便一層一層地揭開纏在腳上的布，準備用熱水泡泡腳驅驅寒。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姥姥的腳。因為常年不見日光，她的腳煞白煞白的，從上面看我只看到了一個大腳趾，其他四個就那么緊緊地貼著腳底?？吹侥且浑p三寸小腳，看到那被禁錮的八個腳趾頭，我想到姥姥最開始被纏住腳趾走路的痛苦，又想到姥姥被禁錮的命運，眼淚嘩嘩地流。姥姥說：“孩子，哭啥，我們那個年代不裹腳還嫁不出去呢。”姥姥還告訴我，她腳小所以走不遠。我們腳大，雖然是女孩子，將來一樣可以走四方。

我們每次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姥姥，成了一種習慣，不管帶不帶東西，都去看看姥姥。盡管她有時思維混亂，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可是我們就是樂意去看看，聽她叨叨幾句，心里踏實。高中的時候，姥姥經常指著我跟別人驕傲地說（那時她的牙齒沒有幾顆了）：“我外甥女學習好，肯定能考上大學，將來不用吃莊戶飯哈?！焙髞砦艺娴目忌狭舜髮W，姥姥很高興。入學報到前，姥姥拖著病身子給我炒了許多自己種的花生，然后我就離開了家鄉(xiāng)！大學期間，我每次往家打電話，姥姥只要在，就會對著電話一陣大聲吼叫，她耳朵聾了，以為別人聽不到，于是扯著嗓子說話。對著電話吼的姥姥，內心是喜悅的、驕傲的。

永遠也忘不了讀大三時那個輾轉反側的冬夜，大東北的冬天白雪茫茫，外面一片銀白世界。那個夜里，我有種不好的感覺，說不出來，姥姥的影子老是在眼前晃悠。我忍不住往家打了兩次電話，詢問姥姥的情況，母親兩次都回答說：“你姥姥挺好的?！贝汗?jié)回家，母親才慢吞吞地告訴我，我半夜打電話那天正好是姥姥歸西的日子！因為我在復習期末考試，他們一致決定不告訴我，即便告訴我，等我坐長途火車回去，也過了出殯的日子！

頂著寒風，母親帶我來到了外婆的墳前。農村的土墳，沒有墓碑，沒有名字，只是插著花，所以到現在，我也不相信，那是姥姥的墳。站在姥姥的墳前，眼淚簌簌地落下。辛辛苦苦一輩子的姥姥，最后就是被安放在一個冷冰冰的土堆里，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

可是，姥姥真的不在了，她那個老屋早就倒塌了。后來村子拆遷，那個老屋被夷為平地。哪里也找不到姥姥了，我不得不相信，姥姥真的走了，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我相信她那樣善良的人，一定是去了一個可以不再勞累的世界，可以好好休息的神仙世界！姥姥，您在那個神仙的世界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姥姥走了十五年了，雖然沒留下什么照片，我卻不能忘記她的音容笑貌。那個只有幾顆牙齒，卻天天沖我們笑的老太太；那個三寸金蓮小腳，卻走起來帶風的老太太！姥姥是希望我們過的好的，所以我會好好生活！可是，每次想到姥姥，眼里的淚珠還是不自覺的來回打轉轉……

今年的春雨異常的多，尤其是夜里，它會悄無聲息地下起來。今年的清明，我們又去姥姥的墳前添了新土。雖說是早春，姥姥的墳前卻盛開著幾簇紫色的和黃色的小花。大概是春雨的滋潤，讓他們提早開放了。

姥姥，就讓夜雨寄托我們的思念，給您帶去問候，帶去祝福。

齊魯文學2018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