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幸福   

為和父親商量他70歲生日宴的細(xì)節(jié)，跟他視頻。父親因為耳朵不太靈，他把視頻放到自己耳邊，我看不見他老人家的臉，只看見父親耳邊那一根根銀絲，這些白發(fā)像一根根尖刺，瞬間刺痛了我的心，當(dāng)時覺得：父親老了……

其實這幾年，我一直不愿承認(rèn)父親老了這種事實。聽母親說，父親有時候蠻不講理、有時候又像小孩胡鬧、有時候又惱羞成怒，還時常找母親吵架……為此我沒少數(shù)落父親。

從小到大，我一直覺得：父親是天，天是永遠(yuǎn)不會塌下來的；父親也是我們永遠(yuǎn)可以依靠的山，他永遠(yuǎn)不會老。

爸爸年輕時力大無比，風(fēng)趣幽默。小時候看父親一頓能吃六七碗米飯，插秧割稻他都是最快最好，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是父親干。父親舍不得我們幾個孩子輟學(xué)，每天起早貪黑地干農(nóng)活；他舍不得讓母親擔(dān)心生活，有什么苦惱都是他一個人扛著。有時候父親實在扛不住時，他就去大姑家，對他大姐吐苦水，在大姐家喝點小酒，情緒舒緩了又高高興興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干農(nóng)活的時候最喜歡跟在父親身邊，他不僅可以帶領(lǐng)我們快速地干完任務(wù)，還能很幽默地跟我們聊天，經(jīng)常逗得我們哈哈大笑，所以跟父親干活一點不覺得苦。

父親一直很重視我們兄妹三人的學(xué)習(xí)。每天放學(xué)回家后，父親都是先讓我們寫作業(yè)，只有暑假才讓我們跟著干點農(nóng)活。

小時候我的第一個大日記本是父親送的，在那個年代作為農(nóng)民的父親，在我二年級時，花了一大筆錢給我買了新書包、大日記本，從那時起我就愛上了上學(xué)，也愛上了寫日記，從小學(xué)三年級起我的作文就是班里的范文，這為我今后愛上寫作奠定了重要基礎(chǔ)……

后來我上初中的時候，因為成績好些，準(zhǔn)備直接考中專，早日工作。那段時間父親以為我很用功，有一天，父親突然送了一袋炸好的花生米到我教室門口。我看父親褲管高卷，腿上還有稻田里的泥巴糊著，覺得太丟人了，急匆匆地接過花生米就催父親回家，并沒有非常感激地聽父親說話。后來母親告訴我，父親是想讓我補(bǔ)充營養(yǎng)，家里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見我平常愛吃炸花生米，所以父親干了一上午活兒，午飯都沒來得及吃，就把媽媽炸好的花生米送到學(xué)校來，所以父親才沒時間洗干凈腿上的泥。

父親沒有重男輕女，但他依然說自己有個遺憾。我們村子當(dāng)時非常貧窮，沒有一個女孩子上完初中的，更別說像我一樣去上高中了。我們兄妹三人都在上高中時，家里欠下了很多外債，當(dāng)時親戚們都勸父親讓我出去打工，父親不同意。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和母親就跟我們承諾，你們考到哪里就讓你們上到哪里！但是在我上高二第二學(xué)期那年，舅舅所在的棉紡廠招臨時工，母親覺得當(dāng)時是個機(jī)會，勸父親同意我輟學(xué)去上班。舅舅來接我的那天，父親喝得爛醉如泥，母親只好去學(xué)校接我回家，由舅舅帶走。那次走的時候沒有跟父親道別，等春節(jié)回家時發(fā)現(xiàn)父親驟添了很多白發(fā)，他見我也沒有了往日的輕松笑容。在后來的二十多年間，父親一直說他有個遺憾，心里總壓這一塊“失信”的石頭。

父親感情細(xì)膩，但從來不在我面前表露出來。我在市棉紡廠上班三年，后來又到北京近二十年，每次回家看望父母，離開的時候父親從來不去送我。聽母親說：你爸爸說不想送你，是因為去的時候兩個人，回家時就剩一個人，太悲涼了，他受不了。有一次我因為上班無法調(diào)休，春節(jié)期間不得不留在北京工作，我一個人在外過年，父親不放心，每天走四五里路，去村部給我打電話。后來哥哥告訴我，父親那個春節(jié)一直是悶悶不樂的……

父親年輕時也是一個非常有愛心的人。記得那年一個老叫花子乞討到我家，我們剛吃完早飯，父親于是叫媽媽炒個蛋炒飯給叫花子爺爺吃。父親給那位爺爺盛了滿滿的一碗雞蛋炒飯，叫花子爺爺感覺地看著父親，那眼神里都是感謝；而父親看老爺爺?shù)难凵駞s像一個兒子看父親，眼睛里都是愛和尊重。

還有一次，一個逃難的姐姐流落到我們家，那個姐姐眼睛大大的、眉毛濃濃的，有長及腰間的兩個麻花辮。母親很喜歡她，我們兄妹也很喜歡她，母親想收她做義女，可是父親卻覺得我們留下姐姐，人家家里人會擔(dān)心。見那個姐姐心灰意冷，不想回家，父親留下那個女孩在家住了一段時間，在姐姐徹底休養(yǎng)好之后，父親和母親送走了姐姐。

最近幾年，父親一直被耳病和眼疾折磨著，聽母親說，父親難受時腦袋沒有知覺，揪著頭發(fā)也抬不起頭來。父親有時候心情莫名其妙的煩躁，我們給他打電話他也聽不到，跟他視頻他又不愿接，所以我們兄妹三人有事都打母親電話，時間久了父親就開始吃醋。后來我跟哥哥弟弟說，每次應(yīng)該先打父親電話，他沒有什么興趣愛好，別人也因為跟他說話費勁而疏遠(yuǎn)他，我們?nèi)绻俨欢喔牧?，他會很孤獨、也許會患老年癡呆癥……

生活磨滅了父親的錚錚柔情、病痛帶走了父親的熱情洋溢、養(yǎng)育三個子女把父親熬得老態(tài)龍鐘！

我把女兒托付給鄰居，交代好學(xué)校的事宜之后，不顧孩子從來沒離開過我的焦慮，把十歲的孩子留在北京上學(xué)，一個人坐了十幾個小時的車，又在路上住了一宿賓館，在父親生日的當(dāng)天趕到了生日宴會現(xiàn)場。哪知父親見我第一句話就說：“丫頭，你怎么才回來呀？”看著父親似笑非笑的樣子，我不禁啞然失笑：父親老了，他都不知道女兒離他有幾千里路，哪像他們趕個集一樣容易啊？再看父親驕傲而幸福的臉龐，我又不禁欣慰起來：把孩子留在北京自己趕回家鄉(xiāng)是對的，陪孩子的孩子還有大把，而陪老人的時間總是有限的。

這幾年我每年都會接父親來北京治療，帶他出去爬爬長城、游游圓明園頤和園、逛逛商場、買買衣服，父親逐漸開朗起來。春節(jié)時我們兄妹三家人都會回家鄉(xiāng)陪父母一段時間，暑假時我也會盡量回去陪伴父母。老人真的就像孩子，家里人多，一熱鬧，父親心情好，人也活躍起來。

沒有子女在的家，就像那干枯的蓮蓬，無論它當(dāng)時多么美麗、多么生機(jī)勃勃，現(xiàn)在它再也沒有往日的輝煌和溫暖了。當(dāng)今的很多空巢家庭就像那滿池殘存的空蓮蓬，父母奮斗一生卻晚年凄涼。

父親是老了，他沒有以前有力量，也沒有原來那么能說會道了，更沒有了年輕時那強(qiáng)健的身體，但他依然是愛我們的父親，是我們心中永遠(yuǎn)不會塌下來的天，是我們身后的那座高大的山。我們子女只要讓父親覺得，我們一直在他身邊、一直把他裝在心底；我們只要時?？赐?、陪伴逐漸老去的父親，讓他覺得老去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足矣。

人生中有一種幸福叫：子欲孝，而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