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是方圓十幾里內(nèi)的大村子,在我?guī)讱q的時候,父親說,大約就有三百多戶。人多故事多,先從我老爺爺說起吧。 一 其實早在我出生之前我老爺爺就死了,我對他的了解僅僅是他生了四個兒子。后來偶然一次聽鄰居說,我們家是中農(nóng),我老爺爺還在的時候,在村里一擺溜蓋了十幾間結(jié)實的房子,仗盤打得精準(zhǔn)仔細(xì),整天穿著白色綢衣綢褲,氣派得很。 可惜他的四個兒子都平庸,除了我二爺爺能寫會算,別的爺爺們老實巴交,實在看不出是能干的中農(nóng)的兒子。以至于到了我們這一代,兄弟姊妹二十多人,卻依舊像我一樣,大都碌碌無為,沒什么出息。 村里還有一個我也叫老爺爺?shù)娜耍瑓s跟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那是一個怪人。我老爺爺把我老奶奶打破頭那會,我也就五歲,過年的前后??熘形缌宋依蠣敔斢滞崎_前屋俺家的門,跟娘說,“他嫂子,恁五奶奶又不做飯了。” 我娘就牽著我,放下手中的活,急三火四地去了。她可能一聽心里就知道,俺老爺爺又把俺老奶奶打了。 那次真打重了,不然不會留在一個孩子的記憶里。那會我也就比炕沿稍高,瞪大眼睛看我老奶奶頭破血流地坐在那里,我娘讓老爺爺給一遍遍地給她陪不是,然后她給我奶奶搟面條吃。 我老奶奶經(jīng)常給我講解放前的事,她總說,嫚嫚,你們這代人趕上好日子了,能吃好穿好了,我不懂那怎么就叫好日子了?我小那會白面還是不夠吃??晌依夏棠炭傉f,那些年他們是什么都沒得吃,就用狗尾巴草和花生皮摻著橡子面做窩頭。我好奇地問,“狗尾巴草也能吃?好吃嗎?” “傻孩子,你吃吃試試,不好吃也得吃,不吃就餓死了。”我老奶奶笑我。 “那不能吃野菜?薺菜和榆錢都比它們好吃。”我認(rèn)真地說。 “哪里還有那些?榆樹皮都沒得吃了。”我老奶奶臉笑得就像一張榆樹皮。“丫頭,這會咱趕上好日子了。” 在我老奶奶的好日子里,隔三差五的就得被老爺爺揍得扒幾次皮,我娘說,那老兩口一輩子是冤家,一直打到老,打到死。如今他們都早已作古多年,不知我老奶奶是不是真的去過好日子了。 二 玉文我二叔其實是我二大爺。關(guān)于他最早的記憶就是他三十好幾了還沒說上老婆,眼看著就要打光棍,在農(nóng)村這實在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后來家里好不容易給說合了一個,都定親送彩禮了又跟著一個男人跑了。 妙的是這家還有一個閨女,大的跑了父母就送來了小的。我那二嬢嬢二十出頭,長得白嫩又結(jié)實相當(dāng)漂亮。不知是誰出了個主意,給我二大爺自動降了十歲的年紀(jì),我二大爺,也就是后來的我二叔成了二十幾歲,兄弟姐妹改了次序,連我們小孩子都給改了稱呼,千叮嚀萬囑咐不得叫錯。 二嬢嬢憋屈地說,這個人怎么長得這么老氣? 沒關(guān)系,閨女,那只是長得老成一些。 估計我二嬢嬢是一百個不滿意的,可能是父母看的太緊她跑不了。 自從結(jié)婚他們?nèi)靸深^吵架,逼著我二叔報年齡。就這樣我二叔的歲數(shù)又一歲一歲的升回去了,直升到他本來的年紀(jì),卻沒人再提將稱呼改回去的事??赡苁亲迦藗円灿X得不好意思。 他們兩口子之間的關(guān)系也完了,我二叔天天晚上去我家,臉上帶著傷,神神秘秘地敘述他們之間那些我半點也聽不懂的男女之事。 我二嬢嬢找人了,起先還避諱點,后來就肆無忌憚,大人們說我二叔頭頂?shù)拿弊诱G正綠的,而我看見我二叔頭頂上從來就沒戴過帽子。 再后來,我二叔就給氣得得了病死了。他們說,死前我二嬢嬢還在炕上公然跟別的男人親熱。 想必她是恨得咬牙切齒,連給二叔生的兒子,都未曾讓她的恨減輕一些。 二叔死后,她也不過二十五六,還是如花似玉的年紀(jì)。 三 那些年村里的婆娘和男人經(jīng)常有人打架,潑天大罵那還算好的,大人孩子也樂得在街上看熱鬧。也有鬧出人命來的,我小時候就去看過死人。用葦席子包著,露出腫胖的腳,據(jù)說,是夫妻打架跳河死的。 還有上吊的,在村前那條河的上游,橋邊上唯一一棵梧桐樹上,那次死的是個姑娘,為了拒婚尋死的。小時候很長時間我都不敢經(jīng)過那里,不過后來,也就忘了。 還有放煙花不小心炸死的,就如我們向河里扔石子,起來了一點點漣漪,人沒了,惋惜幾天,談?wù)搸滋?,馬上又有新的談資,也就散了。 小時候看人死亡,仿佛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最是尋常和簡單。 四 我小時候村里有段時間夜里經(jīng)常鬧花賊。我三叔新娶了我三嬸,那是個嘀嘀咕咕,潑辣得很,笑起來又像鳥雀的女人。春天的夜里恰巧三嬸回了娘家,我和表姐住在我奶奶家,我驚醒的時候,表姐正睡意朦朧地在罵是誰抓著她的腳,炕底下站著一個打手電筒的男人,奶奶也醒了,喊隔壁的小叔家里進(jìn)人了快出來,可是我讀初中的小叔就是不出來,我奶奶扯著嗓子叫著我小叔的名字大罵,“永學(xué),你死了?!”那個人也不走,又進(jìn)里間空蕩蕩的屋里看了又看,直到我小叔出來才走。過后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小叔是穿倒褲子,又重新脫了倒過來。 我們村有個婆娘就沒那么幸運了。他男人長年不在家,有天晚上家里就進(jìn)了人,把她拖到村前的玉米地里給強奸了,九歲的兒子半夜爬墻進(jìn)了鄰居家,大家出去把她尋著抬回去的。第二天大家都去看那片倒了一地的玉米,唏噓不已,過后滿村的人看她都帶了可憐的神色。只有她的男人,很多年非打即罵,很不待見她。 恰巧在那之后的又一個夜里,這人又摸到村里,另一個獨守空房的女人家里,這個女人拼命反抗,大腿挨了一刀,他沒有得逞就跑了,第二天村里人都傳贊,女人的剛烈和勇氣。 五 我們村八十年代就有電影院了,一個磚墻蓋的大院子,跟城里人似的,花錢買票,兩毛錢一張,里邊看的人熱火朝天,外邊聽的人心急火燎,也熱火朝天。 我爹就是壘墻的時候給砸傷著的,天黑了被人抬回家躺在炕上,大人們忙來忙去沒人管我,我一個人在邊上玩,擔(dān)心父親是不是快要死了。從此連帶著對那高墻的院子也有畏懼之心。我爹后來怎么好的印象里倒是都沒了。 村里的魚塘挖了一半;滿地的蘆筍長瘋了卻賣不出去,沒人稀罕都撂在地里;粉條加工廠的機(jī)器轟隆轟隆開了沒幾天就停了工;葡萄園和瓜地里的姑娘小伙子忙來忙去,總是熱熱鬧鬧的,我跟著有了工作的小姑,吃了粉條也嘗過了小葡萄,轉(zhuǎn)眼卻都成了爛攤子。 這些都是玉林書記的功勞。那時他才三十幾歲,意氣風(fēng)發(fā),心懷帶領(lǐng)全村發(fā)家致富的宏圖大志,干得如火如荼。 如果后來他沒有發(fā)生那件,半夜在草垛搞破鞋事件,可能我村真的早就紅火起來,奔了小康。畢竟即使過了將近四十年之后,他的魄力如今依舊沒有幾人能及。據(jù)說那天夜里,有人半夜去麥場抱柴草,聽到聲音以為是狗,就悄悄去看,卻是玉林書記正跟村里一個女人茍合在一起。結(jié)果,他一嚷,半村人就起來了。 玉林書記挨了打,沒了往日的說一不二的氣派和風(fēng)光,還一時成了方圓幾十里的笑談,而且他再也當(dāng)不成書記了,村里那些電影院、魚塘、工廠一停好多年,直到成了破爛。而玉林叔從此很多年精神不大正常,從一個能人成了一個邊緣人。 六 我小時候很怕黑,那時我妹妹還沒出生,我們家三口人住在一個房間里,另一個房間當(dāng)了儲物室,雜七雜八塞滿了屋子,一到黑天我就不敢看它,更不敢去那里,我甚至不敢跟任何人說,自己總覺得那屋的某個角落里,可能藏著大灰狼。 我們村確實有條溝叫馬虎溝,“馬虎”,在我們那里就指狼的意思,大人們總說得有鼻子有眼,誰誰誰曾看見過一條狼經(jīng)過那里,小孩子聽得心驚膽戰(zhàn),怕一不小心成了狼的晚餐。 怕黑是件很麻煩的事,那會沒有電燈,夜里出門上茅房總是件難題。沒人知道一到天黑我就不敢往窗外看,不知道那些黑暗里隱藏著什么。我記得有一天晚上邊吃飯我邊悄悄地做思想斗爭:朝窗外看一眼,就一眼!后來,我就真的看了,結(jié)果,你們猜我看見什么了?我看見我們家大門外濃煙滾滾火光一片!與此同時又聽見救火的喊聲和人來人去的腳步聲。原來我家大門外堆著一垛草,可能被誰不小心給點燃了。 不過,我怕黑的毛病,從那時起終于好多了。 一九八五年,我九歲的時候,我妹妹出生了,八十年代的日子越來越新,九十年代的記憶里,更是紅紅火火。村里再也沒了那些老故事,家家戶戶忙著各顯神通發(fā)家致富,也許因為朗朗乾坤,我們村就再也沒了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沒了那些代代相傳的老皇歷。 3、本刊對所錄用的稿件保留刪改權(quán),文責(zé)自負(fù)。來稿請附作者簡介、通訊地址、聯(lián)系電話及個人照片,以正文加附件形式(在其它公眾號發(fā)表過的勿投本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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