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人到中年萬事休”,仿佛人一到了半百年紀(jì),就絕了志向和希望;孔子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似乎到了五十歲,這一輩子就已經(jīng)定型了。 但是人生的上升期并非真的到了50歲就戛然而止,人生的起點與年齡并沒有必然聯(lián)系,它更多地取決于個人的努力和熱情。 高適,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高適所生活的唐代,是中國歷史上無可辯駁的詩歌盛世。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李賀,都是橫行一世的猛人,卻偏要擠在一段如此狹小的時間里。 這對他們自己來說可能不算什么,卻足以令同時代的人大喊“壓力山大”。眾多牛人的匯聚給這個時代累積了大量名傳千古的佳作,也給同時代的其他詩人乃至文人帶來了難以想象的競爭壓力。 高適雖然是著名的邊塞詩人,在后世也有極大的名頭,但這些都是在他生命的中后期才取得的。年輕時候的高適,就像其他普通詩人一樣,被掩埋在其他天才的光輝之下,灰撲撲的,毫不引人注意。 高適的一切都很普通。普通的天賦,普通的外貌,就連值得一提的家族都已經(jīng)沒落,根本幫不上什么忙。小小的高適只能焚膏繼晷、懸梁刺股,希望能通過寒窗苦讀來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fù)。 習(xí)得圣賢書,了卻君王事。高適一番苦讀,順利通過了前面幾輪考試,就差長安城最后一戰(zhàn)就能官拜當(dāng)朝了。他信心滿滿,面帶春風(fēng),大步流星地趕往巍峨繁華的長安城。 站在上帝角度看,長安城此時藏龍臥虎,要想成名就要做好失敗的準(zhǔn)備。然而,作為二十歲的年輕人,高適還沒有搞清楚事情狀況。 科舉、制舉全部落榜,這對高適來說打擊是非常大的。前不久還雙手叉腰、志得意滿的高適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不信邪地向達官貴人們投贈自己的詩作。 高適:“大人您好,我是高適?!?/strong> 權(quán)貴:“啥?搞事?” 圍觀者:“沒聽過啊?!?/strong> 那些投贈的作品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人嘲笑指摘。到這時,結(jié)局已經(jīng)很明了了。 在一個燈火輝煌的夜晚,當(dāng)整個長安城都在慶祝和平盛世時,高適選擇灰溜溜地離開。此時的這里,根本沒有他的位置。 十年寒窗,到頭來什么都沒有!高適心有不忿,索性去宋城(今河南商丘),在黃土藍(lán)天之間,手把鋤犁,做了八年的農(nóng)民,直做得手腳生瘡,家徒四壁。 到宋城的幾年后,某一天,當(dāng)時著名的琴師董庭蘭登門拜訪。對方仰慕于自己日漸遠(yuǎn)播的詩名,高適卻尷尬地沒錢宴請貴客。幸好董庭蘭不介意,出錢為自己接風(fēng)洗塵。 等到酒喝干,兩人已經(jīng)掏心窩子說了很多。到了離別時刻,高適看著遮天蔽日的黃褐色云彩,北風(fēng)吹來雪片充斥天地。他將杯中濁酒灑向前路,大笑著對董庭蘭說:“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這句話,祝福琴師,也勉勵自己。 結(jié)束八年苦修,28歲的高適又前往燕趙一帶漫游,進出于軍旅邊塞。朔風(fēng)狂舞,雪蝶漫飛;夕陽斜照,山河如丹。如此美麗的江山,怎能不盡一份力? 32歲時,高適返回中原,再次參加科舉考試,依舊落榜。但這次的高適毫不在意,大袖一甩,哼著小曲兒返回了邊疆。 14年后,高適已經(jīng)46歲了。在這半百的年紀(jì),大部分人選擇安于現(xiàn)狀,頤養(yǎng)天年。高適也已經(jīng)皺紋滿面,發(fā)梢染雪。但是,他的春天,才在此時悄然開始。 46歲,因人舉薦,高適返回長安應(yīng)有道科考試,終于在這個自己魂牽夢縈的地方及第。雖然被封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職,但好歹是正式進入仕途,高適還是很開心。 接下來的幾年里,高適過得充實又安逸。在朝期間替朝廷辦事,東奔西走;無事可做,就辭官客游,游覽河山。 終于,即將50歲的當(dāng)口,在外客游一年的高適進入哥舒翰幕府,擺脫了劃水的命運,找到了人生的發(fā)力點。 三年后,憑借著功勛與實干的經(jīng)驗,在安史之亂爆發(fā)伊始,52歲高齡的高適被任命為監(jiān)察御史,輔佐哥舒翰守衛(wèi)潼關(guān)。雖然說僅在第二年六月,潼關(guān)便在叛軍的攻勢下陷落,但因為已經(jīng)拼盡全力,外加忠心耿耿,高適并沒有被追究責(zé)任,反而更受重用。 又過了一年,永王反叛。受朝廷派遣,由高適奉旨討伐。這次戰(zhàn)爭本來尋常,但因為一個人的存在,就堪稱是高適仕途上的最大攔路虎。那個人,就是李白。 早在四十歲時,高適就與李白相交甚深。詩仙李白、詩圣杜甫,再加上邊塞詩歌天王高適,組成了歷史上最豪華的文學(xué)社團。三人在大澤濕地一帶縱馬游獵,白天放歌縱酒,晚上大被同眠。吟詩賞景,為人稱羨。 事情總不會很完美,李白的政治嗅覺永遠(yuǎn)都是那么遲鈍。永王手握重兵,占據(jù)經(jīng)濟重地,不久便企圖割據(jù)一方,與中央對峙。局外人看得清清楚楚、火急火燎,作為幕僚的李白卻反倒迷迷糊糊,不僅不阻止永王,反而寫下11首詩為之歌功頌德,一條路走到黑。 “已經(jīng)54歲了啊。以后再見李白,是一件難事,特別是這樣的一種情景之下?!备哌m如此想著。 不管敵人陣營有沒有李白,平叛的這一仗是必須要打的。雖然永王物資豐厚、兵強馬壯,但實際上卻沒有什么軍事頭腦。手握朝廷大軍的高適通過滴水不漏的戰(zhàn)術(shù),從正面輕輕松松地就獲得了勝利。 李白被收押獄中。 李白寫信向高適求援。 李白第三任妻子上門求情。 高適坐在微暗的書房里,手里捏著厚厚一沓信件。這些記錄了兩人舊日感情的留存,在面前的火光中不安地影影綽綽。 高適嘆了口氣,緩慢而堅決地將信件一封封投進火舌。他站起身來,整好衣冠,吩咐門口的侍衛(wèi)處理灰燼,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出于私義高適想救李白,但為公義,他不能救李白,唐朝江山已經(jīng)積弱,病態(tài)漸顯,哪里經(jīng)得起分裂山河這種大傷元氣的折騰?李白雖不是主謀,但叛軍不可饒。 永王剛剛鎮(zhèn)壓,睢陽那邊又出了事。安史之亂,叛軍的鐵蹄兇猛,將守軍圍困在睢陽城內(nèi)。城內(nèi)百姓和官兵雖同仇敵愾,卻也難熬糧食日漸匱乏。戰(zhàn)馬的尸體被當(dāng)作口糧,甚至有令人汗毛直豎的人間慘案發(fā)生。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高適奉旨解除睢陽之圍。 當(dāng)高適帶著朝廷的兵馬,氣喘吁吁地趕到城外時,城內(nèi)軍民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全靠一腔令人膽寒的忠勇無畏死守城池。 里應(yīng)外合之下,城池之圍順利解除。高適拄著戰(zhàn)矛,站在凝固著血和灰燼的戰(zhàn)場上。落日的余暉灑向染血的城頭,疲憊的戰(zhàn)士安靜地躺在墻根。戰(zhàn)馬因受傷而嘶鳴,微風(fēng)吹起鬢角帶血的白發(fā)??粗瘔训慕?,高適嘆了口氣,默默無言。 “雖說擅寫邊塞詩,但戰(zhàn)爭的慘烈,終究和美搭不上邊?!备哌m如此想著。 這次參戰(zhàn)是朝廷的旨意,高適只是奉命行事;但這次戰(zhàn)斗卻實實在在地將城內(nèi)已經(jīng)絕望的軍民解救出來,高適也因此在軍中獲得了極高的聲望。 接下來的幾年里,雖無大事,高適卻沒閑著,無論是哪個官職都盡心盡責(zé)。雖然經(jīng)歷過幾次外調(diào)、貶官,但這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根本就不算什么。 又是一天早朝。官員們看著龍行虎步的高適一步步向朝堂走來,不禁暗自敬佩地喃喃自語:“都57歲了,休息休息不好嗎?”高適雖年事已高,在為官上卻不見絲毫頹態(tài)。他就像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對國家的事務(wù)、對這片江山抱有無比的熱情。 相對平和的歲月持續(xù)到了生命的終結(jié)。62歲的高適逝世于渤??h侯的封位上,就此離開了他一直熱愛的江山。朝廷感其忠心,念其勞苦功高,追贈禮部尚書的官位,贈謚號為“忠”。這是其他唐代詩人想都不敢想的成就和禮遇。 高適的人生,就像一瓶后勁頗足的老酒——50歲前,無人問津、一事無成,甚至家徒四壁、顛沛流離;50歲后,盡心盡責(zé)、為國效力,平步青云。從事業(yè)的角度來看,50歲,才是高適人生真正的起點。那所謂的“人到中年萬事休”,不過是個自我安慰的笑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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