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代，美國掀起了長達(dá)20年的“寒山熱”，寒山被“垮掉的一代”奉為精神偶像，直至70年代，影響了風(fēng)靡全美的嬉皮士運動。

寒山是唐朝有名的詩僧，他是餐風(fēng)飲露的窮光蛋、一位真正的隱者，與天臺山國清寺的拾得和尚友誼深篤，被后世尊為和合二圣。寒山的詩，近乎白話，在唐朝各大專業(yè)詩人面前，顯得有些野路子。很多人聽到寒山這個名字，卻是在一首唐詩里——《楓橋夜泊》里的“姑蘇城外寒山寺”，這個寒山寺便是以寒山之名為名。

但是千年后，他的詩歌卻在美國大放異彩。1950年代，寒山的詩從日本傳入美國，隨即與“垮掉的一代”無縫對接，寒山被“垮掉之王”杰克·凱魯亞克奉為宗師。禪宗思想也隨著寒山的詩在美國廣為傳播，被后來的嬉皮士視為精神教義。蘋果公司創(chuàng)始人喬布斯也是深受禪宗影響的一個嬉皮士。

這篇文章，跟你講講寒山的故事和他在美國的影響。

他是唐朝的一位落魄僧人，一個口水詩作者，一位瘋瘋癲癲的落第考生。1950年代，美國垮掉的一代將他奉為精神偶像；他的詩在美國助推了禪宗熱；著名作家查爾斯·弗雷澤，以他的名字作為書名；嬉皮士喬布斯也間接受到他的影響。

他就是寒山，唐朝著名禪宗詩僧，廣為人知的形象卻是來自民間年畫。清朝雍正皇帝封他為和圣，與另一位詩僧、也是他的好朋友拾得，一起稱為和合二圣。年畫中，寒山手持荷花（取“荷”“和”諧音之意），拾得手持餐盒（取“盒”“合”諧音之意）。他們之間的友誼，象征著和睦相處的人際關(guān)系。古代人結(jié)婚的時候，會在洞房掛上和合而圣的畫像，代表著人們對這對新人的祝愿。

寒山本是官宦人家出身，誰想幾次科舉都落第，據(jù)說是由于顏值不及格。（《寒山詩集》有詩：書判全非弱，嫌身不得官。意思是文章寫得不錯，卻因為考官嫌他身材面貌不合格而落第。）回到家后，兄弟瞧不起他，甚至妻子也嫌棄他。他只得離家遠(yuǎn)游，隱居在浙江天臺山的寒巖，以樺樹皮為帽，以破布蔽體，落魄至此，活得像個野人，甚至連飯都吃不上。幸好天臺山國清寺，有個遭父母遺棄的孩子在此當(dāng)廚僧，他叫拾得——在路上被豐干禪師撿來的，所以叫拾得。拾得經(jīng)常把廚房里的剩菜剩飯留下來，裝在竹筒里，寒山一來，拎起竹筒就吃。倆人成了情同手足的好基友。這也是為什么民間把他們作為和合二仙原型的原因。

▲圖為日本十八世紀(jì)的畫家上野若元的作品，表現(xiàn)的是“天臺三圣”的故事：左邊手持畫卷的是寒山，右邊拿掃把的是拾得，中間與老虎為伴的是豐干禪師。民間傳說寒山為文殊菩薩化身、拾得為普賢菩薩化身，豐干為阿彌陀佛化身，故稱三圣。

拾得也是個不羈的詩人，他倆除了互相吟詩作對，還經(jīng)常懟天懟地懟空氣，有事沒事就仰天謾罵，寺院里的同事都覺得他們是瘋子。這也不奇怪，世俗世界一直存有多種偏見，其中之一就是把一個有趣的靈魂視為瘋子。哪怕同事們是些出家人，也不能免俗。相比之下，寒山的放浪才是真正的了悟。

時人見寒山，各謂是風(fēng)顛。

貌不起人目，身唯布裘纏。

我語他不會，他語我不言。

為報往來者，可來向寒山。

——寒山詩

有一次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乎？拾得回答他：只需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元·顏輝（傳）·《寒山拾得圖》

當(dāng)時臺州刺史閭丘胤自作多情來到國清寺拜謁寒山與拾得，倆人深感其擾，對刺史不屑一顧，手牽手遁入寒巖。刺史派來的屬下 ，帶著衣物和香藥懇請二仙回到寺院接受供養(yǎng)。寒山直喊：“賊！賊！你們各自努力吧！”說完，回到巖中，巖縫自動閉合，從此不知所蹤?！百\！賊！”，這是寒山跟世人說的最后一句話。王陽明說，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是的，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賊！這個賊，偷走了生命的純粹，偷走了心性的自由。寒山，用他的生存方式，破了這個心賊。

寒山的詩名在當(dāng)時并不高，他的白話詩，在高手如林的唐朝甚至相形見絀，只是他與拾得的怪誕行為卻廣為人知。他的名字在一首唐詩里以另一種方式流傳千年，《楓橋夜泊》里的“姑蘇城外寒山寺”，便是以寒山之名為名。

寒山寺里的寒拾殿供奉著寒山與拾得二圣的塑像

寒山拾得以怪誕不經(jīng)的行為，成為中國繪畫史上常見的主題。在這些繪畫作品里，他們常常體現(xiàn)為蓬頭垢面，如果不算下雨天，恐怕該有幾年不洗頭了。衣衫襤褸自不必說，還一副嘲笑世界的表情，果然配得上垮掉的一代的精神偶像，也像極了不修邊幅的嬉皮士。禪宗對世界的看法是日常與無常，掃地吃茶都是修行，唯有人生這個大命題充滿不確定性，而且不具任何意義。

一自遁寒山，養(yǎng)命餐山果。平生何所憂，此世隨緣過。日月如逝川 ，光陰石中火。任你天地移，我暢巖中坐。寒山的這首詩，甚至藐視了永恒的時間。

1950年代，寒山的詩歌從 日本傳入美國，從此開啟了長達(dá)二十年的寒山熱。在那里，寒山比李白杜甫都要廣為人知。這一方面緣于他的白話詩風(fēng)，讓美國人一看就能理解；另一方面當(dāng)然也緣于他遠(yuǎn)離紅塵而做逍遙游，正好與垮掉的一代拒絕社會義務(wù)的理念不謀而合?？宓舻慕芸恕P魯亞克深得禪宗心源，寒山那充滿禪意的詩歌給了他精神指引。在他的自傳體小說《法丐》的扉頁上，寫著“獻(xiàn)給寒山”。

垮掉的一代最終在1960年代演變?yōu)殒移な窟\動，禪宗仍舊是嬉皮士們奉行的精神教義。通過直覺與世界相處，斬斷俗世煩惱，獲得快樂自在的精神體驗，同樣也是嬉皮士的生命追求。那時候有個嬉皮士，就是蘋果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喬布斯，他對禪宗也深深迷戀。年輕時他曾到印度學(xué)習(xí)禪修，后來回憶起這段經(jīng)歷，他說：

在印度的村莊待了7個月后再回到美國，我看到了西方世界的瘋狂以及理性思維的局限。……如果你想平靜下來……心里就會有空間讓你聆聽更加微妙的東西——這時候你的直覺就開始發(fā)展，你看事情會更加透徹，也更能感受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你的心靈逐漸平靜下來，你的視界會極大地延伸。

（《斯蒂夫·喬布斯傳》）

從這段話，我們可以看到喬布斯對直覺的重視甚至超越理性思維。所以說喬布斯無疑是一個藝術(shù)家。

聯(lián)想到當(dāng)下蔓延全美的街頭暴亂，不就是喬布斯說的關(guān)于“西方世界的瘋狂”嗎？這種瘋狂，如今正在美國各個城市里現(xiàn)場直播。不知道寒山能否讓這些人破除心賊，放下執(zhí)念。

寒山對美國文化的影響還有一個例子。作家查爾斯·弗雷澤在1990年代寫過一部著名的小說叫《冷山》，就是寒山這個名字的英文翻譯，在它的扉頁上，也寫著一句寒山的詩：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独渖健愤@個故事，講的是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期，一個南方士兵為了回到戀人身邊，逃離部隊而歷盡磨難，終于返回故鄉(xiāng)冷山。然而故事卻以男主人公之死的悲劇收場，冷山，在這里就是一個時代回不去的精神家園——查爾斯·弗雷澤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年代，離嬉皮士活躍的1970年代已遠(yuǎn)去二十年了。2003年這部小說被好萊塢改編成同名電影，男女主角分別是裘·德洛和妮可·基德曼。

據(jù)說寒山活了一百來歲，他對世俗的叛逆持續(xù)到老，也一直有詩作問世。他的詩現(xiàn)存三百多首?；蛟S他也沒想到，這些詩會跨越山河大海，在世界的另一個地方，塑造了另一些人的精神世界。這也說明一點：只有不朽的文化，才能征服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