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西瓜，是深受廣大群眾喜愛的一種夏令玄學(xué)活動。
每年夏天，總有一次挑西瓜失敗的經(jīng)歷，讓你在清而不甜的每一口里，默默流淚。
最近，一位吃瓜群眾遭遇的大型非酋現(xiàn)場，上了熱搜：
▲“老板，給我切開一個小角看看熟嘛?！?/p>
拎回家切開才發(fā)現(xiàn)，西瓜咧開的笑容背后，是無比冷漠的內(nèi)心。
一個挑西瓜苦手，大概是這樣煉成的：
在水果店里，得到老板“半個不賣”的拒絕后，只好抱起一個又一個西瓜，看了又看：
是瓜紋多的更好吃？還是瓜蔓細(xì)的更甜來著？
琢磨了五分鐘，你挑了個最好看的。
接下來，是挑瓜玄學(xué)的重要開光儀式：敲。
清脆有回聲的是好瓜，還是聲音沉悶的是好瓜？似乎……也沒多大區(qū)別。
買耳機(jī)時無比挑剔的你，此刻不再相信自己的耳朵。
算了，隨便挑一個吧！
交完錢，拎回家，洗干凈，手起刀落——裂開的是瓜，被判決的卻是你。
一口下去，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賭輸了。
如何拯救沒有好西瓜的夏天？
只能去問北京人了。
畢竟，他們的吃瓜技能樹已經(jīng)點(diǎn)到天上了。
北京人無疑是吃瓜專家。
一交夏至，他們巴不得體內(nèi)液體的70%是西瓜汁，20%是冰鎮(zhèn)燕京純生，剩下的10%，依照個人喜好，分給北冰洋、綠豆湯和豆汁兒。
在家要吃，坐辦公室要吃，走在路上也要吃。
所以，至晚到民國時，北京城買瓜的小販兒，都是這么賣的：
推一輛小車兒，上頭擺滿了西瓜，靠墻角一放，切開幾個西瓜，往車沿上一擺，作為西瓜“內(nèi)涵”的樣品，同時也論塊兒賣。
一切預(yù)備就緒，小販氣一沉，可就吆喝開了：
不是對西瓜愛到骨子里的人，唱不出這樣的情詩。就像心動時，不論飽學(xué)鴻儒，還是初中畢業(yè)，彩虹屁自然一套一套的。
路人經(jīng)過，不論聽饞了看饞了，買一塊兒，邊走邊吃，就跟后來喝汽水、吃冰棍那么簡單。
想買整個的，回去一家分享？瓜販會為你挑好。
? 李晞 攝
只要你交代，瓜販就開始鑒寶：拎起一個，先看，再敲一敲，確定這瓜夠水平，就出個價錢。
怎么挑瓜呢？今天的北京瓜農(nóng)，是這么教的：
①先看花紋，一道道黑色紋路，相隔越遠(yuǎn)越好：
瓜底的瓜臍越小越好：
②一摸瓜皮，光滑細(xì)膩，仿佛要被飽滿的瓤兒撐開。
③托在手上輕輕一敲，聲音沉悶，還有點(diǎn)兒回音，這就比敲聲清脆的西瓜有內(nèi)容。
要是敲的時候，這西瓜能在你掌上微微顫動，那就是十足的好瓜，皮薄，瓤多且脆嫩，才有這效果。
懂行的吃瓜群眾，趕緊交錢，買定離手——不再敲了，生怕再敲就裂開了！
為顧客挑好瓜，一挑一個準(zhǔn)，是舊時代瓜販的基本職業(yè)素養(yǎng)。
這么上心，未必全是因?yàn)槁殬I(yè)道德，也因?yàn)槟菚r候，西瓜不論斤約，論個賣。
同樣的價錢，你賣給人家的全是生瓜，顧客用腳投票，生意還做不做了？
挑到了好瓜，一回家，先給瓜用繩拴好，吊到小院那口井里——沒這設(shè)施的，附近有泉水池塘的，吊里頭也行。
等一家老小聚齊，小桌板凳搬到院里，西瓜拿回來，被井水鎮(zhèn)得冰涼，北京話叫“井拔涼”，切開一吃，一家人談天說笑，傍著花樹、吹著晚風(fēng)，多舒坦。
不過在那時候，也不是人人都享有這份回憶，買不起西瓜的人多的是。
《駱駝祥子》里，祥子見過大雜院里的苦孩子，去土堆上撿人家吃剩的西瓜皮啃。
解放后，有閑錢吃西瓜的北京人，才越來越多。
吃瓜群眾越多，西瓜的需求也越來越大，賣瓜的售貨員，自然也得跟上。
然而，為了買瓜又出了風(fēng)波。
1956年10月8日，《北京日報》刊載了一篇文章《從西瓜論個兒賣談起》。
文章要談的，是現(xiàn)在買瓜多出來的麻煩：
以前西瓜論個賣，如今統(tǒng)一改按斤賣了，本來排隊(duì)買瓜就著急，還得等著一個個過秤！
文章認(rèn)為，這些可能與售貨員業(yè)務(wù)水平不夠，不會挑瓜，無法按質(zhì)論價有關(guān)。
會挑瓜的瓜販，在售貨員里自然是少數(shù)，大批大量的新人不會挑瓜，怎么辦？只好全都改成按斤賣啦。
可從此以后，北京人買瓜成了開盲盒。
不讓切開，售貨員、攤主不給挑，自己又不會挑，買到生瓜的越來越多。
街頭瓜攤前，圍觀買了生瓜回來吵架的顧客，成了新的奇景。
等到改革開放后，北京人對西瓜的需求，再一次飆升。
老百姓有了挑好瓜吃的權(quán)利和本錢，可是，瓜呢？
由于產(chǎn)量上不去、渠道不夠豐富等原因，當(dāng)時吃到老百姓嘴里的瓜，還是不多。
大家都著急了。
怕瓜不夠？1980年，北京市開始試行西瓜高產(chǎn)獎勵辦法，爭取先把總量搞定。
? 《北京日報》
怕質(zhì)量不好？很快，前門、西單一些商亭和副食店打出了招牌：保熟！生瓜包換！
? 李晞 攝
怕不干凈？西珠市口果品店西瓜攤說，我們賣一個瓜洗三回，也切塊兒賣，您站這兒吃也行！瓜皮您扔我們這兒，隨時收拾，保證衛(wèi)生！
? 李晞 攝
1984年，北京市放開了西瓜的購銷政策，在全市拼命增加售瓜網(wǎng)點(diǎn)，可是，又出事兒了：
這回，是可憐的西瓜們跪了。
80年代中期，北京人慣常吃的“鄭州三號”“早花”兩個品種，品種開始退化，質(zhì)量下降，越來越不好吃。
好不容易種出幾個好瓜，瓜農(nóng)還不敢賣：
這好西瓜得留種哇，不然拿壞瓜種子種，來年不更糟！
那怎么辦，北京人一夏天，平均一人可要吃60斤西瓜呀。
? 《北京日報》
必須研制一個好吃又高產(chǎn)的新品種出來了。
大家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向南城之外：
南鄉(xiāng)，是北京西瓜最后的希望。
所謂“南鄉(xiāng)”，指的是京南大興縣一帶——那會兒還叫縣，大興區(qū)是后來的事兒。
過去在老北京眼里，這地兒窮，都叫“怯南鄉(xiāng)”，露怯的怯。
北京話里，“怯”就是外鄉(xiāng)、老土，管鄉(xiāng)巴佬叫“怯老桿”，外地的木板大鼓叫“怯大鼓”。
▲該詞的更多用法，請?jiān)斣児戮V老師
可再怎么取笑，一到吃西瓜，誰也不敢小瞧南鄉(xiāng)：
大興西瓜，有龐各莊、北臧村、安定、禮賢、魏善莊、榆垡六個主產(chǎn)區(qū)，以龐各莊最有名。
這不，西瓜不靈了，還得找人家大興。
龐各莊，自古就是種瓜寶地。
? 李欣 攝
地處永定河沖積平原，氣候?qū)儆谂瘽駧О霛駶櫞箨懠撅L(fēng)氣候，晝夜溫差一大，本來種瓜就甜。
這兒種瓜的土壤，被稱作“蒙金土”：下層是金黃色的壤土，上層為銀白色的沙土，金托銀。
因此龐各莊西瓜，從明朝時進(jìn)太廟，到解放時滿街的“黑蹦筋”，無不出名。
可此時，龐各莊的西瓜，也還在運(yùn)功療傷呢。
某十年里，計(jì)劃經(jīng)濟(jì)不許隨便種，龐各莊得到的計(jì)劃指令是，只許種雜糧、花生，不許種西瓜。
敢種，檢查團(tuán)帶著扛鋤頭的就來“割資本主義尾巴”，西瓜苗全給鏟了。
好在，龐各莊當(dāng)時在灤南縣北邊，檢查團(tuán)剛要鏟，村支書就說：“這是北縣種的，要鏟，找灤縣去！”
可一來二去，檢查團(tuán)也發(fā)現(xiàn)被忽悠了，于是村支書也挨了斗。
第二年，誰也不敢種西瓜了——只敢在自家二分自留地，悄悄混在白薯秧子里，種個西瓜比種鴉片都害怕。
好在，還有外援。
當(dāng)北京農(nóng)科院蔬菜研究所研發(fā)新品種時，請來了一個大耳朵小老頭兒。
小老頭兒是日本人，可一下地種西瓜，看著跟中國農(nóng)民沒什么兩樣。
他叫森田欣一，是日本千葉縣的育種專家，是“米可多”育種農(nóng)場的顧問。
人心一齊，西瓜就有戲了。
新品種的父本，是日本固定品種，母本也是“米可多”農(nóng)場引入的。
1982年開始，先花三年時間收集西瓜原始材料，進(jìn)行自交提純鑒定，選擇自交系，1985年開始小范圍試種，直到1989年，新品種才上市。
新西瓜叫“京欣一號”——可能是從北京和森田欣一先生的名字里，各取一字。
北京人一吃，嗬！這瓜好！個兒大皮薄，直流甜水兒，瓤兒又脆又嫩，不像從前的西瓜，跟白蘿卜似的，老能吃出筋來。
他們不一定知道，京欣一號在上市前后，已經(jīng)在各路評比會上拿了一串冠軍，14度的糖度，把所有對手都甜哭了。
后來，京欣一號越推越廣，1988年開始舉辦的大興西瓜節(jié)，也越來越火。
當(dāng)時來大興投資的臺商說，自從有了西瓜節(jié)，臺灣出的旅游地圖上都有大興了。
北京西瓜活過來了，北京人的夏天，也活過來了。
看到這里，也許你已經(jīng)饞了。
可在北京的水果店里，為什么老看不到京欣一號呀？
上淘寶一搜“京欣一號”，出來的全是種子。
去生鮮平臺，好不容易搜出來一個“京欣西瓜”，點(diǎn)開一看，原產(chǎn)地：山東。
難道當(dāng)年北京人熱愛的京欣一號，已經(jīng)不存在啦？
▲淘寶上已經(jīng)買不到京欣一號西瓜了
可以說是，但也不是。
因?yàn)榈搅?0年代，京欣一號也遇上問題了。
一是皮太薄、太脆——作為一個西瓜，這是優(yōu)點(diǎn)，可運(yùn)輸過程中滾來撞去的，說裂就裂，也就成了缺點(diǎn)了。
二是全國推廣種了十幾年，假種子也越來越多，影響了整體品質(zhì)，厚皮瓜、空心瓜越來越多。
面對能要西瓜命的枯萎病，京欣一號的抗病能力，也還不夠。
于是，大家忙著更新?lián)Q代，要為瓜王尋找正統(tǒng)繼承人，啊不，繼承瓜。
90年代，京欣二號、京欣三號、京欣四號也開始研發(fā)，到了2002年后，也先后上市了。
而京欣一號，也在自然的演化、市場的選擇，以及迭代與嫁接中融入或形成了新的品種，今天的大興西瓜，很多也不打著“京欣”招牌賣了。
也許，當(dāng)年北京人與“京欣一號”初遇的快樂，注定只能封印在舊時光里，再也不會重現(xiàn)。
? 北京銀礦
不過，我們不用怕。
可能，某一個流淌著瓜王高貴血（瓜）液（汁）的大西瓜，就躺在你家樓下的超市里——
經(jīng)過多年的嫁接種植，京欣一號衍生的品種，全國到處都有，早就數(shù)不清了。
所以，不必為京欣一號的隱去而惋惜。
愛西瓜的人，依舊會孜孜不倦尋找新的美味，為每一個夏天帶來圓滾滾的、巨大的快樂。
那么，今天的評論區(qū)，也可以變成大西瓜同好交流會啦：
把你最愛的西瓜品種，寫在評論區(qū)里，一起愉快地吃吃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