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女兒袁菁贈書《早安京劇》,明天開始獨家連載《袁世?;貞涗洝返诙?/a> 深夜,我演出后回到九福里。 這是天蟾舞臺新近購置的一座兩層的樓房,專做北平演員來天蟾舞臺演出時居住的宿舍,和金老公館的性質(zhì)一樣。 我推開房門,坐在床上給我織毛褲的福媛馬上示意要我動作輕些。我向小床上張望,小蓉已經(jīng)睡著了,我輕輕地向她走過去。 她留著小平頭,穿著小挎籃背心、小褲衩,像個小男孩似的,小臉圓乎乎的,比剛來上海時胖了。她睡得很熟,小嘴吧嗒了兩下,微微一笑,不知正在做什么好夢。我慈愛地給她把毛巾被又往上拉了一點兒,又一想九月里天氣仍然很熱,沒必要往上蓋,就又給退回到原來福媛給蓋的位置,回頭對福媛說:“瞧她睡得真香,沒準兒咱們今晚能睡一宿好覺?!备f曼c頭笑了笑,起身去準備洗腳水。 我們從北平到上海演出有幾個月了,我很想念兩個孩子。和平太小,不可能出來,小蓉已經(jīng)快三周歲了,我決定讓她來上海住一陣予,免得母親照顧兩個孩子太吃力。這里有福媛照顧著。想來問題不大。我就給家里寫了封信。很快二姐夫就把小蓉送到上海來了。那時我們還住在大中華酒店,每天福媛帶著小蓉去大陸酒店和云溪的二女兒小懿一起玩兒,二人同年同月生,雖然小蓉很有些男孩子的性格。平日又一幅男孩子打扮,不像小懿喜歡玩布娃娃,終歸是有個玩伴。福媛對小蓉的生活起居照顧得很精心,可就是小蓉夜里愛哭,經(jīng)常就得我們睡不好覺。令人急不得惱不得。而且這棟樓房的一層和二層相通,哭聲會傳遍全樓,驚擾四鄰,甚為不安。 我倆洗漱的動作很輕,生怕吵醒這個小“夜里歡”,而且我也不吃夜宵,很快就睡覺了。 剛要入睡,就聽小蓉連連翻身,哼了兩聲。福媛趕忙起床拍她,她還是翻身,知道是該小便了,福媛把她抱起把一把,小蓉一個勁兒打挺兒,不讓把??偛荒茏屗虼惭?到底是把了,尿是尿了,小蓉又開始哇哇哭起來。 我似睡非睡,聽得很清楚。唉,這個孩子真是,這毛病太攪人了。也難怪,她才半歲多時遇仙就又懷孕了,沒有奶吃,偏巧請的奶母奶水已經(jīng)不多了,為掙錢瞞著我們,餓得她白天見什么抓什么,抓住就往嘴里送,晚上常常餓得哭叫,直到被母親發(fā)覺,才辭退奶母。這也是沒經(jīng)驗。后來遇仙故去,母親傷了手指,不能好好照顧她。想到這兒,自己勸自己將就著使勁兒睡吧,今兒的戲累,明兒也不輕松,不睡好覺哪成呢! 哭聲漸漸小了,想是福媛抱在懷里,又拍又哄地把她哄迷糊了。福媛把她放到小床上,蓋好毛巾被。哪知福媛躺下三分鐘不到,小蓉又開始哇哇地哭,福媛起身又將她抱起,抱著也不成,還是哭。我雖是躺著卻無法入睡。這孩子是要干什么?想她媽?這么小能知道嗎?想她奶奶?奶母走后基本上跟奶奶睡,可來上海已經(jīng)這么長時間了,也該適應了。沒辦法,小孩的心理既簡單又復雜,簡單的是就知道吃喝玩睡,復雜的是心里想的不會表達。為了讓她夜里不哭鬧,我晚上不讓她早睡,讓福媛抱著她去前臺看戲,她是一會兒要水喝,一會兒要撒尿,折騰夠了,還是在福媛懷里睡著了。抱她上后臺吧,進后臺就撇嘴,我剛說叫“爸爸”,她見我就嚇得放聲大哭??刹皇菃?那天演《水簾洞·鬧地府》,滿后臺的白無常、黑無常,還有青面獠牙的小鬼,我勾著判官臉,她哪里還認得我是她爸爸?只有害怕、認生,哪能不哭!只好讓福嬡帶她在九福里的房間里玩兒。 哭聲終于停了,福媛又輕輕把她放到小床上,剛一著床,她就又開始來勁兒。我真有點兒受不了了,拉出枕頭蒙在頭上,減少刺激。不一會兒,我的汗也捂出來了,哭聲仍未停止。我掀開枕頭,一骨碌坐起來,不耐煩地說:“你別抱她,讓她哭,哭夠了就不哭了! “干什么?深更半夜的,你把她嚇著!”幾乎與福媛的話同時,小蓉是放聲大哭,哭聲又寬又亮又高。福媛也沒了咒念,只能抱起來一邊哄,一邊在地下溜達。我拿起懷表一看,將近三點了,她哭鬧了快兩個鐘頭了。 “這屋子沒法兒睡了!”說完我起身開門到樓上一間空房里去睡了。 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十一點,我才起床,走出房門剛要下樓去,就被幼春看見,他和少春都住樓上。 “喲,三哥,怎么一人到樓上來住,和三嫂吵架被轟出來啦?” “哪兒呀!你沒聽見夜里孩子哭,攪得睡不了覺?” “我腦袋一沾枕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剛才我二哥、二嫂還有馬三奶奶(馬富祿之妻)都說孩子怎么夜里老哭,哭聲還那么大,真是大花臉的閨女!她是不是有病?” “能吃能喝,還胖了,有什么病?就是磨人!” 剛下樓梯,就看見馬三奶奶嘴里抽著一根煙,站在門口和福媛說話。我走到門前,門開著,福媛正洗衣服,小蓉在玩福媛給她疊的小紙船,見我來了,放下紙船,跑過來叫爸爸,我拍了拍她的腦袋說:“真不聽話,夜里哭個沒完,不叫我睡覺!”小蓉笑著又去玩紙船了。 馬三奶奶可是沖我開了炮:“世海呀!可真有你的,姑奶奶跟你結(jié)婚才幾個月呀,你讓她吃好、玩好才是應該的,急急忙忙地把孩子接來干什么?你想孩子接來也就來了。你倒是管哪!。噢,孩子哭就瞧福媛的?昨兒夜里我們都聽見了。剛オ我問福媛。人家抱著孩子來回在地上走溜兒。三點半了オ睡覺。你可倒好。自己樓上去睡大覺。真行啊!再說這洗衣裳、姑奶奶是又看孩子又做飯,還得抱著大盆洗這么多衣裳……” “我這是讓她多活動活動。好多吃點兒飯!”我說的是實話。遇仙的去世使我很受刺激,想來想去總結(jié)出一條:我的身體為什么好?因為從小練功演出?;顒恿看?、吃飯就香。身體就好。福媛飯吃得少,身體又瘦,我生怕她得病,就想讓她增加活動量。怎么增加法呢?總不能讓她也練功!我想到洗衣服兩臂上下用力活動,還對肺部有益,就建議衣服也由她洗,可以說是一片好意。 “你真有高的,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讓她跟你練功好不好?”馬三奶奶說著也大笑起來。馬三奶奶也是位快言快語的人,“你也不看看,少奶奶被你給“練”得瘦多了!你也不想想,如果把她累病了,孩子沒人看,你也沒人管,看你怎么辦!” 馬三奶奶一提醒,我看福媛確實清瘦了許多,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怎樣解決呢?我開始考慮了。沒過幾天,又發(fā)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這天是少春的生日,他的一個朋友是上海食品公司的少經(jīng)理,約我們大家在一個上海餐館吃飯,為少春祝賀生日。眾所周知,我不會喝酒,少春愛喝威士忌,大家也就都喝威土忌。都說這洋酒不醉人,非勸著我多喝,我也以為洋酒不醉人,電影里,外國人不是時不時地喝一杯威士忌嗎?豈不知他們喝的里面都兌了冰水。我的酒前兩杯兌了冰水,酒一下肚,酒勁兒占了上風,就由不了我了;不僅喝,而且還非常主動,又連飲幾杯,也沒兌水,最后壽星佬少春沒事,我可是喝得酩酊大醉。飯后還要去王吟秋家為他的干媽吊唁,大家勸我不要去,回家休息。我堅持要去,正像侯寶林的相聲《醉酒》中說的,真醉了的人是不承認醉的。我歪歪斜斜走進了吟秋家的門,就笑嘻嘻地作揖賀喜,攙扶著我的葉盛長一邊使勁兒提醒我:“這是喪事!這是喪事!”一邊向人家道歉:“對不起,他多喝了兩口非要來吊唁,不來是短禮的,心意到了。請原諒,心意到了?!币髑锏牧x父看我東搖西晃,就說:“不怪罪,不怪罪?!薄罢l說我醉了,沒醉!沒醉!”以后的事我就全然不知了。 后來聽福媛說,是盛長背我回到九福里的?;氐梅縼?,那昏醉不醒的狼狽樣把小蓉嚇得哇哇直哭,福媛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抱起小蓉跑出門外,哄得孩子止住哭聲才敢進屋。接著我就翻腸倒肚地大吐特吐,昏睡不醒。天已經(jīng)黑了,我仍然是推不醒,叫不起,晚上還要演《佛手橘》《盜銀壺》,幸好我的活兒不重,少春等人知我爛醉如泥,早安排了別人替演。 將近十月了,上海的炎熱也已過去。 一天早晨,我和福媛醒得早,小蓉還沒醒,我想多躺一會兒,沒起床。 福媛說:“我想提前回家了?!?/p> 聽了這話,我不由得一愣,我睜大眼晴看了她一眼,翻身下床穿衣服。 想了一下,真快,來上海已經(jīng)半年了,這才問她:“想家啦?“ “娘的生日不是十月十ー嗎?還是六十大壽,再有三個多星期就到了?!?/p> 你回不去,我應該回去給娘做整生日。 一聽這話,我心里真是暖烘烘的,暗暗責備自己竟把這事忘了。福媛出身梨園,習慣稱母親為娘,叫媽不習慣,母親說叫什么都一樣,小蓉和后來的孩子們也就隨著稱福媛為娘。 “嘿!你瞧,這陣子天蟾、黃金趕包,忙得我都給忘了,虧你還想著。媽過六十大壽不易,這幾期掙的錢又多,好好地給媽辦辦?!?/p> 轉(zhuǎn)念一想,我們結(jié)婚第二天就出來,天津演出結(jié)束在家中住了最多十天,又來上海了。我家的習慣和我媽的喜好她不太清楚,要把想到的和她講講。于是一邊洗臉,一邊問她:“你回去打算怎么給媽做六十大壽呢?” 我打算回去把我家里從前雇的常師傅請到家里,做幾桌菜。他做的菜是地道的北京風味,可能娘會喜歡?!?/p> 說著小蓉已經(jīng)起來,福媛給她穿衣服穿襪子。 “不錯、老太太不愿意出門,在家擺幾桌準高興?!?/p> “我再給娘擺個壽堂、搭上天棚……“ “不錯,不錯,看來你是動了腦子了?!蔽易灾鄳],便不再啰唆,轉(zhuǎn)了話題,“你帶小蓉回去,還得辦個旅行證才能買飛機票,機票不太好買呢?!?/p> “我今天就帶她去照張相片,順便給她買幾件厚衣服,回北平天氣就冷了?!?/p> 事情就這樣定了。 幾天后的下午,我打完麻將回來吃晚飯時,小蓉看見我進門,就跑了過來:“爸爸,我娘給我買了新衣服,好多,好多?!闭f著跑到她的小床上,拿起一頂帽子,橫著就扣在頭上;又拿起一件藍色鑲白邊的夾斗篷。 我?guī)退枚放?,又把帽子幫她正過來,她用手摸了摸,執(zhí)拗地又給橫了過去:“我娘說歪著戴好看!還有這個。”這是件黑呢子雙排扣童大衣,她拿不動,我過去拿起來。 “穿!”她已將胳膊伸過來。 嗯,穿上這件藍海軍呢的雙排扣小大衣,頭上再歪戴頂船帽,真的挺神氣,更像個男孩子了。 福媛做好飯,進屋來說:“小蓉,把桌上的相片給爸爸看看!” 我接過相片一看:“咦?怎么照成這樣子啦?”我問小蓉。 “嗯…”小蓉歪著腦袋笑瞇瞇的,一臉壞樣。 “才有意思呢,她聽說要去照相,蘑菇了一道兒,非要吐舌頭不可。坐在那兒要照的時候,照相的人不讓吐舌頭,她不干,人家也沒辦法了,說這小小子真有意思”,這才給照了?!?/p> 這張照片洗了四張,只保留下來一張。前幾年,福媛送到照相館去拍放大,照相館不慎弄丟了。后來,居然在兩年十個月以后,清倉時又找了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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