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城區(qū)居住時間長了,就對老城區(qū)的一街一路、一草一木甚至一人一物都有著特別的感情了。 在這座濱海小城里,用來區(qū)分老城區(qū)和新市區(qū)的,拿我的眼光來看,就是昭陽路了。原先的昭陽路從城北的大香店而來,穿過山東路、海曲路和興海路,在城南的火車西站止住了腳步,就像一條綠色的飄帶,蕩漾在城市的中央,映襯出了這座小城的勃勃生機。 現(xiàn)在卻不同了,北邊的起點隨著市區(qū)的擴大,從大香店往北延伸到了山海路,在與山海路交叉的路口,有一個高大的藍底白字的標牌,上面用箭頭向南指著:昭陽路。 這就意味著,昭陽路以西的老城區(qū)比以前實在是擴大了。這個以前,不必上朔多久,只是二十年,現(xiàn)在的老城區(qū)還是個小縣城的樣子,東邊還沒超過現(xiàn)在東關(guān)南路,有東關(guān)市場為證。這真的讓人感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物非人也非了。 縱然經(jīng)濟重心轉(zhuǎn)移了,也沒有使老城區(qū)昔日的繁華變得冷落,只是在面貌上,與新市區(qū)相比,它就像是新市區(qū)從中脫穎而出后蛻下的舊殼。 辦公室在新市區(qū)的一座樓房里,下班后回到老城區(qū)的宿舍,這一過程可以感受到新市區(qū)的與時俱進和朝氣蓬勃,更重要的是回到老城區(qū),走在上面的街道上,那些依稀的舊跡從眼前掠過,牽出了些許回憶。 我總是想在這些憶念中期盼著能夠找回的點什么。 老城區(qū)連接新市區(qū)的道路,十多年前只有海曲路,這就有了一句市民耳熟能詳?shù)膽蜓?,“自古華山一條路”。凱萊大酒店就座落在它的身邊,是這座城市最早的高樓,至今也還不甘落伍,整天昂首挺胸,將期盼的目光撒落。 昭陽路與海曲路在凱萊大酒店附近形成了一個十字路口,在路口的中央,以前有座頭像UFO的路燈,讓一根高挺的桿子撐起在空中,成為這個城市的標志。 現(xiàn)在這個標記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四個路口都伸向路中央的秒表紅綠燈和轉(zhuǎn)頭的電子監(jiān)控眼,路口變得更加開闊了,標線更為標準,從早到晚,車水馬龍的樣子帶來了城市的現(xiàn)代氣息。 在這個路口拐彎往南就是昭陽路的南段,它是這座城市綠化得最早和最好的道路,據(jù)說是當年市長斥資重點興建的,因為在這段路的東側(cè),有這個城市最早的生活區(qū)。路兩旁生長著箭狀松柏和高大的芙蓉樹,龐大的樹冠遮住了天空,人行道的上空因此形成了樹木華蓋的洞天。 鑲嵌其中的櫻花樹,卻成了綠化工匠的點睛之作。每年的四月中旬,這里就因櫻花的次第開放而燦爛起來,同時也因櫻雨的驟然繽紛而讓我黯然神傷,我記得有人贊揚櫻花的品質(zhì),在實現(xiàn)了最大的價值后,不留任何遺憾地立即離去。 神傷櫻花的這種品質(zhì),可能是我個人的主觀臆斷和自作多情,在別人來講,就不盡然。產(chǎn)生這個感覺不是偶然的,而是與自己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也與居住在昭陽生活區(qū)的時間長短有關(guān)。 我從沂蒙山的綠色蔥蘢里走出來,在這條街道上安居,同樣享受著綠色的關(guān)照。幾乎每個早晨和傍晚,我走在這條街道的方格彩色地板上,漸漸地愛上了從樹木蔥蘢的人行道上掠過的清風,以及清風吹拂著的我的孤獨我的散淡。 夜色籠罩和晨光曦微的四月,這種孤獨和散淡就像眼前伸出箭狀柏樹棵子的櫻花的顏色,讓我感覺到這條街道是最適合步行,最適合慢悠悠的從這頭踱到那頭。這樣,就會覺得日子很安穩(wěn),很實在,也很長遠,似乎可以細水長流地老天荒的過下去。 昭陽花園在昭陽路和興海路交叉的東北角,一處占地近百畝的花園,樹木蔥蘢,綠意叢生,從昭陽路東側(cè)的人行道走進去,方形水泥塊鋪就的小徑,曲曲折折,掩映在綠樹翠竹之間,倘若順小徑往東北方向而去,在經(jīng)過很長的一段綠蔭后,驀然碰到光亮,抬頭就見一片櫻花樹林了。 徜佯在其中,是一種非常愜意的體驗。樹影篩下斑駁,讓人能夠不自覺地沉浸在了虛幻的想象中,忘掉了自己的處境。在一段不明確的時間里,我覺得自己抽象地領(lǐng)悟了這個花園。婆娑而生機勃勃的櫻樹林、凌云大廈頂角斜照過來的陽光、傍晚的隱隱約約,以及輕松的下坡路,這一切使我百感成一:讓寧靜成為一種深刻的記念。 傍晚顯得親切、無限。道路繼續(xù)延伸,在模糊的草地里岔開兩支。一陣清悅的樂聲抑揚頓挫,隨風飄蕩,或近或遠,穿透葉叢和距離。我心想,一個人的情感可以給別人帶來遺憾,成為別人一生的哀傷,但不能給一個地區(qū)、螢火蟲、陽光、字句、花園、流水和風帶來傷害。 花園里的時日似乎也是緩慢的,與昭陽路和興海路上的急急速流動的噪雜竟成了鮮明的對比。從清晨到薄暮或薄暮至清晨的距離,在感覺里要比外面的長出整整一倍來,那是由于沉浸在綠茵里的安靜和安靜凝結(jié)成的一顆心造成的吧。 在花園的小徑上曲折地行走,花園可以帶路,一直將思路指引到幽雅和寧靜,幽雅養(yǎng)心性、寧靜可致遠,我信步小徑時就感到了花園的這種關(guān)照,以致難以區(qū)分我聽到的是自己的呼吸還是身邊的樹木和植物的呼吸。 花園管理辦公室外面,有一塊不銹鋼做的牌子,上面寫著花園內(nèi)栽植的樹木和植物名稱,我粗略過了一下目,應(yīng)該不少于八百種,可我認出來的只有一些很普通的樹和植物,像垂柳、法桐、山楂、柏樹、毛竹、月季、冬青、櫻花,當然還有那貼著地面生長的苦苦菜、薺菜和德國針草。 花園里彌散著特有的苦香氣息,我知道是這些樹木和植物的體香,它讓我安靜下來,仿佛這些樹和植物也有了靈性,明白我的經(jīng)歷和我聽到一個電話后的悵惘或喜悅,曉得我具體的哀樂情愁,它們就默默地撫慰著我,對我起著鎮(zhèn)靜劑的作用。 潮濕的小徑彎彎曲曲,同我兒時的記憶一樣。在花園里,我愿比那綠蔭下通往深處的小徑更幽靜,在花園里,我愿對著一棵棵櫻花樹說出我的全部想法。 順一條褐色地磚鋪成了彎曲小道,走出昭陽花園,就是興海路了。人行道上同樣鋪著彩色方格磚塊,腳落在上面,凹凸不平的感覺就像按摩師的一雙柔軟的手在不停地顫動。抬頭就看見凌云大廈和雅禾大酒店了,這兒的夜晚,與昭陽花園相比,像是城市雕像師故意制造了性格炯異的氣氛。 凌云廣場前,露天卡拉OK,交誼舞池,紅女綠男。大排檔,羊肉串,肉色絲襪,影碟,三級片《失樂園》,亞洲魔女黑木瞳。徜徉其中,夜風掠過腮邊,萬念俱生,萬念俱灰。 沿海曲路來到海曲公園東側(cè),就有海曲橋,下面的河水瑩瑩,水草叢生,它就是從老城區(qū)東北角蜿蜒而來的營子河,跨過橋營子河伸進了海曲公園,那兒有攔河而建的壩子,清澈的河水順壩子像簾子一樣流下,遠遠地就能聽見水的響聲,營子河向西北伸出一只胳膊,還是營子河,于是就有了沿河路。 沿河路與望海路交叉,走上望海路的人行道,彩色地磚撫摸著腳底,陽光從樓角處斜照過來,落在臉頰和胳膊上,讓人驀地產(chǎn)生像走在昭陽路上的那種感覺,很散淡,也很孤獨。 東關(guān)市場是南北兩片大棚,南邊的大棚下面擺滿了碟子、碗盆、勺子、蒜臼子之類的瓷器,還有斧頭、扳手、螺絲釘、菜刀、砍刀之類的五金產(chǎn)品,攤位與攤位相連,排成兩溜,中間空出了很窄的通道,供客人穿行,攤主坐在貨物中間,看著買客的眼神,主動搭訕。 北面的大棚,是雜貨市場,南頭是很長的舊書市場,舊書擺放在中間的水泥臺上,一摞摞的,有擺得工整的,也有很亂的,還有的干脆放在三輪車的車箱里,將書脊露出來,讓買客來看,那些書有現(xiàn)在印刷的,大多是盜版,有上世紀六七年代的,像袖珍版《毛澤東選集》、小說《金光大道》、京劇《海港》、手抄本《綠色尸體》等,舊書市場往北,就是菜市場,在各類蔬菜、肉類、魚類等,同樣是擺放在中間的水泥石臺上,當買客與商販討價還價時,腥澀的氣息和著商販的吆喝聲,從南到北的東關(guān)市場,讓人疑心是從《清明上河圖》里飄出來的。 在這舊書市場里,有一位淘金者,四十多歲的樣子,戴了副寬邊眼鏡,一看就是學者的樣子,無奈像是入錯了門,卻成了一名政府公務(wù)員,在閑暇之余,他的時間幾乎都用在了讀書寫書上了,他用了全部靈感在寫作一部關(guān)于中國和世界的社會變遷史,手寫的稿紙,在他書桌的抽屜里厚厚地放了好幾摞了,每遇到一個問題,在手頭上的書里找不到答案時,他就來到這舊書市場,在無邊際的書海里,每翻一頁書,都有他的樂趣和靈感。 舊書市場里的商販老板,他沒有一個不熟悉的,見他來了,都將新進的舊書拿出來讓他看,他買時就給他最便宜的價,有時他很激動,三十元錢就能買得一大摞書,有一次他拿了條麻袋,去那里裝滿了,口都扎不攏了,還是堅持著用自行車帶,可走不多遠,書就從麻袋里掉出了好幾本,無奈他這次只好打了個三輪車,回到家門口時,往樓上搬,司機見狀要幫他,他以為司機還得加錢,就說,謝謝了。 后來他給我說,打三輪車的錢,還能買好幾本書呢。就是這樣,他的書房里的書一天天地增加,都快要壓蹋書架了,那本社會變遷史的書也在一頁頁的加厚,可就是不愿意將這些文字輸進電腦,因為如果文字進入了電腦,他就看不見那一摞一摞愛不釋手的書稿了,就像收獲后老農(nóng)看不見自己打的糧食一樣。 東關(guān)市場西邊不遠,有望海路和正陽路的交叉路口,路口四周,是老城區(qū)的商業(yè)區(qū),繁華數(shù)不壓于新市區(qū),車多人多,熙熙攘攘,有時轎車、摩托車、自行車和行人纏繞在一起,車的喇叭聲就響個不停,路口的紅綠燈驟然成了擺設(shè),我愿意摻乎在這里面,真正地享受一下城市的喧嘩和燥動。 每次來到這兒,我就有真正置身于大城市的感受,車與車挨得緊緊的,人與人擦肩接踵,像北京的王府井,又像上海的外灘,路口的南邊是百貨大樓的北門廣場和新華書店,北面是工人文化宮和太陽城市場,沐浴著暖暖的陽光,看車水馬龍,就有在這喧囂中找到了日子很安穩(wěn)、很實在也很長遠的感覺。 正陽路穿過海曲路后,一路往南,在郵電城區(qū)分局的斜對面,新建了一處文化市場,黑色的鐵藝拱形門立在并不寬敞的路上,吉普車進去時,旁邊就不能再走一個人,來到里邊,算是走進了書畫古玩大世界,也像是走進了上個世紀三四年代的大上?;蚶媳本?。 這個市場說到底就是一條街,街上的鋪面大都是水泥或木質(zhì)建構(gòu),一層或兩層,屋頂尖尖,上面是魚鱗狀的火燒青灰小瓦。每間門面都是四扇對折朱漆木門,有的門前掛有鳥籠,籠中是黑羽長喙的八哥。如今這些鋪面生意很好,從早到晚人來人往,討價還價聲不絕于耳。青灰色的小瓦縫里也長滿了蒿草,朱漆剝落殆盡,木質(zhì)有的已朽敗了。 門上“生意春前草,財源雨后花”的春聯(lián)在風吹日曬中倒還仍然鮮紅??吹竭@些,就會覺得時光不僅流水般匆促,石頭般恒久,它還是一種木質(zhì)化的東西,有著斑駁的色彩和幽沉的氣味。還有一些鋪面仍然在經(jīng)營著一些手工式的產(chǎn)品,比如,古董坊,書畫坊,我喜歡這個坊字,它散發(fā)著古老的泥土味和汗味,還有舊式家俱鋪子。 海曲西路有一家潔晶集團,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在《日照日報》的頭版上讀到了一篇關(guān)于它的文章,叫《熠熠潔晶》,不僅佩服作者的文筆,題目的傳神,更嘆服這家集團公司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和取得的驕人業(yè)績。潔晶集團生產(chǎn)的食用海帶絲,那時用真空袋裝,味道真是鮮美,在公司外邊靠海曲西路的旁邊,有一家專賣店,我曾多次去買這味美的海帶絲,成箱的,帶著回到老家,讓老鄉(xiāng)們也感受一下海味。 如今的老城區(qū)早晨還真的很熱鬧,在迎賓路、凌云廣場、昭陽花園和海曲公園里,天還沒亮,在薄薄的晨霧里,就有人鍛煉身體了,他們或跑步,或集體扭秧歌,或打太極拳,或舞劍,或壓腿擴胸,路旁的小吃鋪里,炸油條,賣豆汁,人聲鼎沸。 上午和下午則變得非常安靜,天空鋼藍,陽光靜靜照著,昭陽花園里的一對年輕戀人,相互撫慰著,躺在松軟的青青草地上,斑駁的陽光篩落在他們身上。油漆路面閃閃發(fā)光,居民區(qū)里一條條小巷曲折幽長又環(huán)環(huán)相扣,象古堡又象迷宮。 秋天或冬天,大地上長風萬里,風不能橫刮進小巷,風就從天空垂直地落下,然后再順著一條條小巷奔跑。風在小巷里到處奔跑,卻再也找不到出口了,風越積越多,這樣,到最后整個老城區(qū)反而都灌滿風聲了。到了后來,風停了,一輪大月亮高高掛在天空,老城區(qū)靜悄悄的,仿佛沉在水里。這個時候,睡不著的人就會突然想在這個世上無緣無故的去愛上一些什么。 如果到了下雨的日子呢,下雨的日子經(jīng)常會發(fā)生在夏天,這個時候,石頭縫里就長出了一叢叢的青草。雨氣彌漫,雨點打在石頭上顯得格外的響。而雨也會在春天的某一天落下來,也許不是落,而是飄,——在天空斜斜的飄。這時,大街小巷儼然就有了江南的某種氣氛。 在老城區(qū),在這些枝枝節(jié)節(jié)的大街小巷,獨自走著,就會覺得也許有一個“撐著油紙傘”的人,時刻會獨自從雨巷深處向自己迎面走來,也不知他是從歷史中的哪一個起點開始的。不過,也許起點并不重要,總之他從小巷里走過了。從零零落落的小鎮(zhèn),一直走到朝氣蓬勃的小縣城,再往前走,一直走到1993年的深冬。 那一天,白雪茫茫。接下來這個人就是我了。接下來這個人從1993年深冬一步步走成了一個蒼涼的男人。走著走著,有一天深夜,他突然感到,孤獨不僅是自己的命運,還是自己的使命。于是,這一夜,他從一條小巷,同時走向了老城區(qū)的無數(shù)條街巷。 作者:劉乃玉,1967年8月出生,山東省莒南縣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日照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一個男人的二十四小時》、長篇小說《七十二堂號》,曾獲日照文藝獎、日照市精神文明建設(shè)精品工程獎、黃金書屋第二屆原創(chuàng)文學大獎賽小說組二等獎、新浪網(wǎng)第二屆華文原創(chuàng)文學大獎賽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曾主持編寫《日照青年作家方陣》、《日照青年文學生態(tài)》。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