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甲骨文開始的中國文字書寫史,從張芝、鐘繇、王羲之開始的中國書法藝術史,都是在文字應用與書法美的表現(xiàn)中互為借助、互相輝映的,書法離不開寫字,書寫離不開美,這一法則一直延續(xù)到清末民國,直至沈尹默、白蕉、沙孟海、陸維釗、林散之、王蘧常這些大師巨匠身上。然而直到今天,書法圈中的人認定書法是實用的寫毛筆字的也還存在。 改革開放30年,伴隨著中國書協(xié)的成立,書法展覽體制逐漸主導了書法格局的形成,數(shù)百萬書法愛好者熱情地投入其中,氛圍超強,形勢大好。書法評獎也不乏各種熱議與跟風,能夠一夜成名的誘惑賦予書法種種過去所不曾有的態(tài)勢與含義,在今天已成為時代的新課題、新現(xiàn)象、新內容,從而引出無數(shù)正面或反面的話題。所謂的“書法熱”,首先即表現(xiàn)為“展覽熱”、“評獎熱”、“流行熱”、“創(chuàng)作熱”。 以書法展覽為主導的當代書法創(chuàng)作,必然會以展覽中展品所必須具備的形式、技巧、風格等可視因素為追求目標;而讓書法原有的文獻性、史料性、敘事性的一面退居其次。在展廳中,視覺形式是第一位的、是吸引觀眾的主要依據。而書寫所具有的記事、敘述、文獻功能,卻未必是不可或缺的。 一位觀眾到書法展廳里來,其主要目的是欣賞書法,而不是閱讀書法——閱讀與思考應該在書齋中據案靜坐進行,而觀賞書法才是觀眾進展廳的原本之義。這,我們稱之為“觀賞書法”。 30年來,書法走向觀賞化,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遍觀今日的書法展覽,形式豐富、技巧扎實、風格獨特、揮灑自如的精心之作比比皆是,將其和宋、元、明、清的古人作品放在一起,就視覺愉悅快感而言,亦并無遜色。從書寫、寫毛筆字的半實用狀態(tài)到今天展廳書法的藝術創(chuàng)作形式觀賞,的確是一個亙古未有的偉大時代進步,誰否定這種進步,誰就不是一個實事求是者。 當“觀賞書法”走過30年后,回過頭來看看展廳里那些技法精湛、形式精美的作品,卻又總覺得還缺少了些什么,清一色的抄錄古人詩文辭章的創(chuàng)作形式,使書法被閱讀的傳統(tǒng)慢慢被遺忘。書法的文史價值、文獻意義也逐漸淡出,其再也不是一個被關注的焦點。 即使有書家倡導自作詩詞,其所作詩詞的藝術水準大抵也是中流以下,無病呻吟者居多,不通平仄、不解用典的硬傷之作比比皆是,甚至半文半自、不倫不類的雜體詩也觸目皆見。 因此,不僅僅是展廳是把觀眾引向藝術觀賞的“罪魁禍首”,書法家文史功夫的怯弱更是一個致命所在。讀的是古人(古人的詩文辭章)、賞的是時賢(時人的書法創(chuàng)作),這種“雙重人(書)格”幾乎成為當今書法的通病。 若說今天書法之不及古人,我以為首先不是輸在筆墨技法上,而是輸在文獻與文史的價值上。古人的書法是歷史的承載,書可證史;今天的書法只是觀賞品和雅玩品,介于可有、可無兩者間,不可以道里計也。 故爾,我才會在2009年“線條之舞”的個展上,提出要重新呼喚“閱讀書法”。我以為,30年書法歷程對形式與視覺美的開掘是極其必要的。但它應是一個階段性的目標,而不是終極目標。 在“形式至上”的理念被充分理解、運用后;提出一個注重記事、敘史的“閱讀書法”,倡導書法創(chuàng)作中的用一流的技法去詮釋一流的思想,強調書法原有的文史、文獻功能,并不是好事之舉,而是有現(xiàn)實性、針對性的。 它告訴我們:僅僅靠抄錄古詩文,而沒有時代特色的、真實的、自我的書法,即使具有妙不可言的形式、風格、技巧,也很難成為這個時代的、標志性的書法。因為,這樣的書法缺少思想與歷史的承載力,缺乏文獻的意義。 過去,我們曾經通過學院派書法創(chuàng)作模式中的“主題先行”、“思想領先”的提倡,試圖提升書法作品中的文字、文獻內容的品質;現(xiàn)在,通過書寫性書法中的記事、敘史功能的重新提倡來喚醒書法家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展示思想、展示文化內涵的追求意識。兩者異曲而同工、殊途而同歸,都是基于同一出發(fā)點的。 在這個文化快餐時代,“閱讀”正在被遺忘、被拋棄,被越來越膚淺地歪解、誤解與曲解。在這方面,書法界的努力自振,有可能成為扭轉時代頹風的“先行官”——只要我們多讀書、多創(chuàng)作一些“我手寫我口”的作品,而不是抄錄古詩文式的“假自己之手去澆古人塊壘”的創(chuàng)作,那么當代書法在30年振興后,一定還會有一個輝煌的未來。 30年來的書法,以展覽為中心的“觀賞書法”,是今天倡導“閱讀”書法的前提與基礎,沒有它,書法始終還處在“寫毛筆字”的低級階段,毫無藝術性可言;30年后的今天,以“閱讀”書法為目的,則是希望深化書法的內涵,強化書法的歷史意識與文獻價值。它是在“觀賞書法”基礎上的再起跳、再出發(fā)。 以閱讀去否定“觀賞”書法大可不必;但沒有閱讀即內容文辭的倡導,“觀賞”書法也很難有新的、可持續(xù)性的發(fā)展空間。于是,提出“閱讀”書法的新目標,是對30年書法歷程的品質提升與目標提升,除此之外,豈有他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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