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對于饑餓年代的人來說不陌生，因為他們都經(jīng)歷過，只不過程度不同，所以留在記憶中的印象也不一樣，有的印象淺，淺得沒有記憶，有你印象深，深得留下深深的烙印。
        
對我來說，餓是留有一定烙印的，但不是最深的，因為人們常說過去有的地方?jīng)]吃的，將山藥蔓、蕎麥桿磨成面吃，吃完后拉不下去，因缺營養(yǎng)都浮腫了，想像那該餓到什么程度，這樣的餓應(yīng)該是餓中之最吧，在餓的領(lǐng)域中留下的烙印也應(yīng)該是最深的了，但我沒經(jīng)歷過如此程度的餓。
        
我生于一九六二年，人們都說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是最餓的年代，全國上下勒緊褲帶還外債，我肯定經(jīng)歷了，但沒有記憶，一是因為年紀(jì)小不記事，再是小孩子多少也能吃點小鍋飯，沒有大人餓得厲害，所以印象淺一些。
 

       
我最餓的時期當(dāng)屬在煤窯中學(xué)念初中住校期間，那是一九七七年到一九七九年，那時住校十分艱苦，十幾個人住一個宿舍，一盤不過火的實土炕，每個人不到八寸寬的地方，睡覺時必須同時往里擠，稍遲就很難擠進去，我們常常調(diào)侃說擠得連眼皮都快睜不開啦。夏天，同學(xué)們沒熱水也沒有洗腳洗襪子的習(xí)慣，襪子上的腳汗發(fā)了粘，晚上人們脫下來放在行李上往干晾，十幾雙爛臭襪子的腳汗味加上十幾雙臭鞋味與盛夏的熱浪有機地融合起來，那個熱臭味道比豬圈有過之而無不及。到冬天，門縫最少半寸寬，關(guān)不嚴(yán)，還有一些細(xì)門縫窗縫不計其數(shù)，學(xué)校給宿舍火爐分配的幾桶煤在一個大禮拜的時間里再仔細(xì)也不夠燒，況且生活老師下晚自習(xí)都要查寢，凡火爐沒熄的必須熄滅，防止煤煙中毒，晚上同學(xué)們?nèi)胨瘯r都要把厚厚的棉衣褲蓋在被子上面，頭上再戴上棉皮帽子，靠門的學(xué)生第二天早晨棉帽上總有呵出氣凍成的冰霜。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里學(xué)習(xí)生活，但住宿的擠、冷、熱、臭如果與當(dāng)時的餓比起來，我認(rèn)為還是小巫見大巫，最低叫師傅了，那時人們最難捱的還是餓。
        
煤窖中學(xué)住校生每天吃兩頓飯，即中午十二點一頓午飯，下午六點一頓晚飯，沒有早點。那時打飯都是以宿舍為單位，每個宿舍都是兩人輪流制，一個端主食盆子，一個提菜桶，打回去由值日的兩人平均分配。那時打回的菜，與其說是菜，倒不如說成豬泔水更確切，每頓飯全宿舍打回半桶稀灰湯湯，其中山藥不削皮，上面凈是黑糞點，間或有幾片蘭蘿卜塊，肉、豆腐、粉條等是絕對沒有的，也沒有幾點油，倒是經(jīng)常有幾個死蒼蠅漂在上面充當(dāng)葷腥，有一次居然從菜里舀出一個死巴牛，同學(xué)們打趣:"怎也比豬泔水強，豬泔水能給你放把鹽？因為菜好味道香，死巴牛才過來細(xì)品嘗，快吃吧，不吃連這都沒啦，比喝西北風(fēng)強多啦！哈哈。"人們用長鐵勺把這灰湯湯菜平均分開，再分上兩勺半生不熟糊味十足的小米稠粥，囫圇吞棗吸溜個盡光。
飯菜中最好的飯是饅頭，饅頭一般兩三天吃一頓。每到吃饅頭時，每個宿舍都會傾巢出動，等端盆子人把十多個饅頭從窗口端出來的時候，人們"哄"地一下圍上去，十多只手伸進盆子里開始挑大饅頭，拿起這個捏一捏，放下那個再再掂一掂這個，比一比那個大那個瓷實，十多個饅頭個個都要捏個遍掂個遍，等最后那個人拿起最后一個饅頭時，這個瘦小的饅頭早已被捏成個死耗子了，上面布滿了黑黑的深深指頭印記。饅頭好吃，但吃起來一個饅頭不知道怎吃的，剎時就吃沒了，不知是從哪里咽下去的，好神奇，到頭來連個饅頭味還沒有品出來就給吃完了，太他媽不夠意思！自己心里自罵，肚子好像剛墊了一個底，還欠大半截。到后來想了個好辦法，再吃饅頭時，再餓也要壓住性子，先掰一半慢慢地就上一半灰湯湯菜品足饅頭味，吃完這一半時，將另一半饅頭掰成小塊，放在還有另一半灰湯湯菜的飯盒里，攪拌起來，再將熱水倒?jié)M飯盒，饅頭吸飽水，比以前脹大兩三倍，這時候熱乎乎地三下五除二連喝帶吃倒進肚子里，肚子立馬撐起來了，不餓啦，饅頭味也品夠啦，好爽！
       
饑腸鹿鹿是那時天天經(jīng)歷的，早上吃不上早點，每到上午第二節(jié)課九點左右，肚子里便跑開了馬拉松，嘰哩咕嚕響個不停，剛?cè)雽W(xué)時怕同桌及前后鄰桌聽見笑話，盡量收緊肚皮讓聲音小點，不料同桌的肚子叫得更響，前后臨桌都聽到啦，人們對視而笑，心領(lǐng)神悟，人人都一樣，誰也不用笑話誰，同學(xué)們該看書的看書，該練習(xí)的練習(xí)，任它叫得震天響，任它濤聲依舊。  
       
那時我的家境在同學(xué)們中比起來屬中常，每個大禮拜交三元五角錢十多斤糧票訂個全份飯，即每頓飯自己能分一份，有時一份飯吃不飽，再少吃點莜面炒面或其他干糧作補充，下了晚自習(xí)拌一小碗炒面把肚子添個半飽就蠻不錯了，這樣每個大禮拜拿的干糧仔仔細(xì)細(xì)也最多能補充個七八天。有些家境差的同學(xué)只訂半份飯，即兩個人合訂一份，各自分半份飯，他們拿的干糧也少，最多能補充四五天，不用說，他們餓得要比我厲害得多。當(dāng)時人們都說，餓不餓一看餓像便知八二分，我不知道我當(dāng)時的餓像是個什么樣子，倒是后來我們宿舍餓出的一首打油詩就是當(dāng)時人們餓像的真實寫照:腦袋耷拉腿軟顫，餓得唉聲把氣嘆，實在可憐又可笑，眼睛灰藍像鳥蛋。但餓歸餓，再餓，也沒有一個同學(xué)因餓而退學(xué)的，反而他們?nèi)讨I更珍惜來之不易的學(xué)習(xí)機會，天天下晚自習(xí)熄燈后，仍有不少同學(xué)再點上煤油燈繼續(xù)夜戰(zhàn)。功夫不負(fù)有心人，七九年，我們初三兩個畢業(yè)班中考考出了全旗第一的好成績。

天天餓是餓，因為餓，有時甚至把理想定格在吃飽上，每當(dāng)聞到食堂飄出的饅頭味兒時，心底里隱隱地給自己規(guī)劃未來，以后當(dāng)個蒸饅頭的大師傳，頓頓甚不甚飽飽地吃頓饅頭。有一次學(xué)校組織勞動，有個同學(xué)打鬧了一個去食堂幫工的美差，一天工幫下來，美美地吃了十一個半斤面的饅頭。
        
人們說莊戶人田地里做營生費飯，其實念書人念書更費飯，念書人個個都是吃塌老子的半大小子，正長身體，再加上念書動腦子，即使剛吃飽飯，連做兩道難一點的大題，肚子就空了。每個大禮拜前六七天光景還算好點，因為有從家里拿來的干糧炒面做補給，餓的時候吃點三藥餅子玉米花及拌上碗炒面都能解解饑，到七八天時，干糧都吃完啦，餓起來沒有一點干糧補給，死餓！有時餓得眼前冒起金花，這時就開始了回家倒計時，想家想的比小時候盼大年強十倍，那時候總感覺時間專門跟餓作對，你越餓它越長，你餓的總想快快地過了這幾天回家飽飽地吃幾頓，它卻慢騰騰地停在那不走，真是氣煞人也！
        
終于等到大禮拜放假了，放假這天上午還上兩節(jié)課，第一節(jié)課同學(xué)們能勉強聽進去，第二節(jié)課實際上等于擺設(shè)了，看上去人們在聽課，其實滿腦子都是家里那頓熱乎乎的飯，老師講課也不嚴(yán)厲了，明知同學(xué)們聽課走思，但再看看那一張張干癟癟的嘴唇不由地憐憫起來，睜半眼閉半眼，只要下課鈴一響，即使沒講完也從不壓課，等到下周來抽時間再補講。
        
下課了，等老師剛出教室門沒幾步，同學(xué)們便擠出教室，跑回宿舍，背上書包干糧袋，三五一伙急匆匆奔出校門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的家在大土城，在學(xué)校的西北方向，離學(xué)校二十多里，沿小路經(jīng)過李家村、旱海日、大東溝，大東溝過后有一個叫四州洼的空地，長約七、八里，四州洼過后就是二州村，二州離我們村二里地。
        
走出校門口，肚子其實很餓，早晨沒吃飯又聽了半天課，但此時回家的高興勁早把餓甩到了腦后，我們七八個人相跟著說說笑笑沒感覺就走出四、五里地，過了李家村到了旱海日，馬上就要到大東溝了，這時人們的肚子開始"咕咕"大叫，小腿肚也軟的步子慢了下來，過了大東溝村再往西走都是上坡路，足有三、四里，人們在村西口找了幾塊大石頭坐下開始歇息，歇了十五六分鐘，起來本想快速走過這段上坡路，但都是癡想，起來的人更軟，更沒勁更餓，大冬天人們穿的厚，上坡路四五級的頂頭西北風(fēng)，正面迎風(fēng)走上十幾步，再轉(zhuǎn)過來背部迎風(fēng)倒走上十幾步，三四里的上坡路最少也得走四五十分鐘，當(dāng)時七八人一伙現(xiàn)在分成好幾伙啦，我一個人走在中間自成一伙，坐在一塊快到四州洼的石頭上再歇一歇，這時肚子不叫了，好像也不餓了，人們說餓也能餓過去，餓過去就不餓了大概就是我現(xiàn)在的情形吧，不管它餓不餓，我滿腦子還是想母親給做的啥飯，想著想著忽然想到了姑姑，因為姑姑做的油炸餅最好吃，姑姑做油炸餅時把白面和的軟軟的，軟的快跟面板沾到一塊了，炸油餅時油鍋里就下一個油餅，很快炸熟后撈出來再下下一個，這樣炸出的油餅又大又紅又酥又好吃。姑姑半年多了也沒來我們家，說不定今天真的來了，如果今天來了，我媽肯定會叫姑姑給炸油餅，即使家里白面不夠，也一定會跟別人家借一些來炸油餅，一則姑姑是戚人，又半年沒來，再則正好我過禮拜回家，想著想著笑出了聲，估計猜準(zhǔn)啦，去年就猜準(zhǔn)一次，我心里不停地想著這又紅又酥的油炸餅，也不知是啥時候起來走開的，回過頭來已走出了很遠(yuǎn)，我嘿嘿地發(fā)笑，曹操能望梅止渴，我今天也畫餅充饑了！
       
終于走到二州村了，一眼就看到了家，二里地，等于到家了，可事與愿違，希望越近越達不到，這時候肚子不跟干了，大概意識到剛才應(yīng)許的油炸餅是個騙局，它發(fā)開了怒，急速地收縮著，好像前面拉著胸脯，后面拽著后背，真有把前胸拉的貼上后背的陣勢，肚子這一扎騰，腿也酥的直打顫，軟的真想坐下來不走啦，可心想不能呀，這時候要是坐下來恐怕真的就走不了啦，不能坐！蹣跚著往前挪也得挪，絕不能坐下，后來這二里地不知挪了多長時間才挪到家的。
        
到了家沒見到姑姑，這次沒猜對，管他猜對沒猜對，那都不重要了，吃不上油炸餅也沒什么，凡正還有別的吃的，這會兒就是拿出玉米窩頭也好，只要填飽肚就行。
       
母親端上了飯，我看傻了眼，雖然姑姑沒來沒吃上油炸餅，可眼前荊品上熱起來的飯是五個大油炸糕，兩個白面大饃饃，還有一大片莜面窩窩，兩碗山藥塊粉片片用胡麻醬面面燴好的菜。母親見我愣怔，解釋道:"這糕和饃饃是你大前天給五隊的一家辦事宴，辦完后人家給送的，共送了七個糕五個饃饃，你大說留給你今天回來吃，還剩兩個糕三個饃饃等你走時再拿去當(dāng)干糧，你慢慢的吃哇。"母親不停地嘮叨著，我也不知道她還說了些什么，三個糕一碗菜已經(jīng)進肚啦。
       
 "看看，餓的狼掏了肚日啦，你慢點吃，看撐壞肚皮的。"母親這次的聲音很大，終于叫的我抬起了頭，我看了看她，笑了笑又端起第二碗菜，同時抓起一個饃饃往嘴里塞。      
 

       
五個糕兩個饃饃兩碗菜輕松吃進了肚子里，莜面窩窩倒是沒動，此時的我舒坦極了，舒坦的比皇帝強八倍。同時也深深地感覺到:家真好！父母更好！有家有父母，最好！
       
二年的初中生活在餓的煎熬里和緊張的學(xué)習(xí)中不快也不慢地過去了。七九年初中畢業(yè)，我考了中專，考進了烏盟農(nóng)牧學(xué)校。在中專的三年中，仍然受點餓，但這時的餓與中學(xué)相比，就不算什么啦。中專時期，菜里經(jīng)常有肉有粉條有油炸豆腐油炸土豆等，每天有早點，時不時改善伙食能吃上油炸餅肉包子，每年元旦同學(xué)們從食堂打回餃子皮餃子餡自己包餃子，中學(xué)時那個以后當(dāng)蒸饅頭大師傅的理想也在此時早早破滅了。
       
孟子曰: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以上各項內(nèi)容與我無關(guān)，只是在餓的方面我以為我這點小餓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成數(shù)。現(xiàn)在，女兒倒是“降大任于我也”:哄外孫。我欣然接受，我覺得在我哄他們陪他們長大的日子里，一定要把我們那個時代的餓，那個時代方方面面的艱辛講述給他們，甚至要人為地給他們營造一些餓的艱辛方面的環(huán)境，讓他們體驗，我想這樣做對他們肯定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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