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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拗句” 別談
《念奴嬌》一名《酹江月》 ，還是《酹江月》一名《念奴嬌》 ，一時(shí)還搞不清楚。蘇軾詞中有“一樽還酹江月”之句，所以一般認(rèn)為《酹江月》一名很可能緣此。不過，《全唐詩》卷九百中收有呂巖的詞《酹江月》 ，呂巖是唐末道士，其詞與蘇詞相仿，僅少一字，據(jù)此《念奴嬌》似乎也可能為后起之名。呂巖一名罕為人知，但說起他的字“洞賓”恐怕無人不曉，他就是傳說“八仙過?！敝械囊晃?。只是這個(gè)人物傳奇色彩太濃重，他那首詞比蘇詞早了大約兩個(gè)世紀(jì)，總令人覺得充滿了神仙味兒。而且，其詞上下片的結(jié)句“圣男靈女扳折” 、“洞中無限風(fēng)月” ，與蘇詞的平仄巧合得一模一樣。
不管呂詞是真是偽，最早《念奴嬌》上下片的結(jié)句的平仄肯定是“仄平平仄平仄” 。由于蘇軾的文名要遠(yuǎn)大于呂神仙，所以他的詞句在格律詩壇起到了“馬首”效應(yīng)，以后的詞人都唯他的“馬首是瞻” ，紛紛采用他那兩句的平仄格式填寫《念奴嬌》，而不管其詞有沒有合樂變聲的意圖。這種現(xiàn)象也給而今愛好詞的人一種啟示，就是填詞不必管什么詞譜，只要按照宋人的詞作依樣畫葫蘆即可，將這兩句填成所謂的“拗句”也可以，填寫成律句也可以，根本就不存在是否違背詞律的問題。
“拗”之為詞，是不順、曲折、彎轉(zhuǎn)的意思，其實(shí)如果借用這個(gè)“拗”字，那么詞中的“拗”并不在于詞譜編撰者們煞有介事提醒的聲調(diào)不順的“拗句”，而主要表現(xiàn)一些不同尋常的句式上：
1、“拗”在詞句字?jǐn)?shù)的增減上
有些字?jǐn)?shù)和句數(shù)本來都相同的詞牌，往往有若干首的某一句，增加或減少幾個(gè)字，增減字?jǐn)?shù)的詞句顯得與同一詞牌同一位置的詞句不一樣，舊譜因此稱這類詞為“變體”。實(shí)際上舊譜所謂的“正體”有時(shí)并不是該詞牌始出的模樣，倒是所謂的“變體”為始出的格式。比如《卜算子》詞，大多數(shù)作品都是雙調(diào)四十四字，前后段各四句，兩仄韻，如蘇軾的一首：
蜀客到江南，長憶吳山好。吳蜀風(fēng)流自古同，歸去應(yīng)須早。 還與去年人，共藉西湖草。莫惜尊前
仔細(xì)看，應(yīng)是容顏老。
在舊譜編撰者的眼里，這種格式就是“正體”，然而在蘇詞之先已經(jīng)有出現(xiàn)了張先的《卜算子》：
夢短寒夜長，坐待清霜曉。臨鏡無人為整妝，但自學(xué)，孤鸞照。 樓臺(tái)紅樹杪，風(fēng)月依前好。江水
東流郎在西，問尺素，何由到。（張先）
張?jiān)~上下片的結(jié)句均比蘇詞多一字，歐陽修、杜安世、黃庭堅(jiān)、晁端禮等都作有與張?jiān)~格式相同的《卜算子》 。如果站在詞牌發(fā)生學(xué)的角度而言，稱“正體”倒應(yīng)該是張?jiān)~。還有些《卜算子》既不同于蘇詞，又不同于張?jiān)~：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 幾時(shí)休，此恨何時(shí)已。只愿君
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李之儀）
天生百種愁，掛在斜陽樹。綠葉陰陰占得春，草滿鶯啼處。 不見生塵步?？諔浫缁烧Z。柳外重重
疊疊山，遮不斷愁來路。（徐俯）
欲整別離情，怯對尊中酒。野梵幽幽石上飄，搴落樓頭柳。 不系黃金綬，粉黛愁成垢。春風(fēng)三月
有時(shí)闌，遮不盡梨花丑。（琴操）
這些《卜算子》下片與張?jiān)~相同，上片與蘇詞相同，比張?jiān)~減一字，比蘇詞增一字。綜觀宋人這一詞牌的所有作品，采用蘇詞格式的最多，勿以先后論英雄，那么張、李、徐、琴等人的六言結(jié)句不妨視之為“拗”句。
再如《武陵春》，宋人用的格式最多的是“雙調(diào)四十八字，前后段各四句，三平韻”，如歐陽修的：
寶幄華燈相見夜，妝臉小桃紅。斗帳香檀翡翠籠，攜手恨匆匆。 金泥雙結(jié)同心帶，留與記情濃。
卻望行云十二峰，腸斷月斜鐘。
而下邊的兩首卻在結(jié)句上增一字：
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dòng)、許多愁。（李清照）
乍雨籠晴云不定，芳草綠纖柔。燕語鶯啼小院幽，春色二分休。 試憑危欄凝遠(yuǎn)目，山與水光浮。
滾滾閑愁逐水流，流不盡、許多愁。（趙師俠）
慘慘凄凄秋漸緊，風(fēng)雨更瀟瀟。強(qiáng)把爐熏寄寂寥。無語立亭皋。 客路十年成底事，水國更停橈。
蒼鳥橫飛過野橋。人不似、汝逍遙。（吳潛）
而趙長卿的詞作卻較歐詞減一字：
落了丹楓殘了菊，秋色苦無多。誰喚西風(fēng)泣淚羅，吹恨入星河。 碧枝頭金粟鬧，曾乖翠云窩。重
柔檀英憶兩娥，無奈冷香何。
此詞下片首句是否奪字待考，倘原作的確如此，那就是有意“拗”了一下。李、趙、吳增字的六言句以及趙長卿減字的六言句都可以視為“拗”句。
再看《唐多令》，宋人以“雙調(diào)六十字，前后段各五句，四平韻”為多，如：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系舟猶未穩(wěn)，能幾日、又中秋。 黃鶴斷磯
頭。故人今在不。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是、少年游。（劉過）
而吳文英上片第三句卻增一字：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v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年事夢中
休?；諢熕?。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吳文英）
周密的上片第三句與下片的第三句則各增一字：
絲雨織鶯梭。浮錢點(diǎn)翠荷。燕風(fēng)清、庭宇正清和。苔面唾絨堆繡徑。春去也、奈春何。 宮柳老青
蛾。題紅隔翠波。扇鸞孤、塵暗合歡羅。門外綠陰深似海。應(yīng)未比、舊愁多。（周密）
吳氏、周氏的增字句均可視為“拗”句。有如此類的詞牌在宋人詞作中還可以尋出不少。
字?jǐn)?shù)增減的現(xiàn)象早在唐代詞的初興階段民間詞中就已經(jīng)存在，如：
天上月，遙望似一團(tuán)銀。夜久更闌風(fēng)漸緊，為奴吹散月邊云，照見負(fù)心人。（《望江南》）
枕前發(fā)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xiàn)，北斗回南面。休
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菩薩蠻》）
前一闋第二句增一字，后一闋上片第三句增一字，不要覺得省去“似”、“上”二字后，詞會(huì)更加典雅，其實(shí)這兩首詞很可能比白居易、李白（？）的同名作品更為正統(tǒng)，與兩詞比起來，白氏的“風(fēng)景舊曾諳”、李氏的“暝色入高樓”才應(yīng)該是“拗”句，只是后來的詞人幾乎全部采用了白、李的格式，民間詞的兩句反倒形同“拗”句了。有趣的是，這類增減字?jǐn)?shù)的作法，似乎給繼詞而后登上格律詩壇的元曲以某種啟示，元曲中廣泛使用襯字也許正是詞的這種“拗”句的延伸和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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