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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中學語文教師，口才很好，特別愛說話。我小的時候，只要同父親岀去，逛街、種菜，或者上山砍柴，父親總是不停地和我說話。父親說的話，我大多記不得了，有一句父親說過多遍的話，我倒沒有忘記。父親說：＂人生了一張嘴巴，除了吃飯，就要好好說話。＂

每年的大年三十，是父親說話最多的日子。上午，父親收拾好雞、肉、魚等一應(yīng)食材交給母親去烹煮之后，開始寫春聯(lián)。父親運好墨、醮好筆站到飯桌前，便喚我們兄妹三個圍上去看著他寫。父親的毛筆字寫得好，寫好我們家的，還幫左鄰右舍寫，要寫整整一個上午。父親寫春聯(lián)有一個喜好，寫一張，念一張給我們兄妹聽，歡慶新年啦，迎春接福啦，老少安康啦，一一念來，念得非常高興。我們兄妹讀書以后，父親寫完念完，要我領(lǐng)著弟、妹去貼。見我們貼錯了，父親就喊叫起來：＂貼錯了，貼錯了，豬多肥多怎么貼在爸媽的房子里，要貼到豬欄里。還有這個，廚房飄香要貼到灶臺上，你們住的房間要貼上書聲瑯瑯。哎呀，日長千斤、夜長八百怎么貼在廳堂上了，快撕下來，貼到牛欄里去。＂父親說了，也不過來幫助，只是笑，逗得我們兄妹也嘻嘻哈哈地笑。這自然是我和弟妹讀小學低年級時才會發(fā)生的事情，后來書讀得多了，父親又手把手教我們兄妹識對聯(lián)、識喜貼、識橫匾，我們兄妹貼的春聯(lián)就沒有鬧過笑話了。

到了下午，母親在廚房忙碌，父親便帶著我們兄妹做游戲，做得最多的游戲是猜謎。父親說：＂誰猜得多，誰的壓歲錢就多。＂我們兄妹就爭先恐后地猜。父親肚子里墨水多，出的謎面大多數(shù)是猜字。父親說完謎面，我們兄妹之中誰猜中了，父親會豎起大拇指說一聲＂呱呱叫＂。比如，父親說：＂兩個月亮，猜一個字。＂要小妹猜，小妹很快猜中，說：＂朋字，朋友的朋。＂父親夸了小妹＂呱呱叫＂，夸完又說：＂人在云上走，猜一個字。＂要小弟猜，小弟想了一會兒，猜中了＂會＂字，父親又夸了＂呱呱叫＂，接著對我說：＂你是老大，要來一個難點的。聽著，上不在上，下不在下，天無它大，人有它大。猜一個字。＂我立時云里霧里了，什么字比天還小、比人還大呢？猜了好久，我猜不岀來。父親重復(fù)說了一遍，還把句子說得很慢，要我們兄妹一起猜，結(jié)果全猜不出來。父親哈哈大笑道：＂這不是最簡單的一個字嗎？一，一字。＂接著，父親一句一句地解釋給我們兄妹聽，讓我覺得這個謎面真是好。當然，父親沒有因為我沒有猜中少給壓歲錢，我們兄妹每年的壓歲錢都是父親提前到銀行換好的，每人一張嶄新的兩角票子。

母親把團圓飯擺好后，父親馬上給母親和我們兄妹放好酒杯，象征性地給大家倒了點米酒。父親喜歡喝酒，一年也就這個晚上讓全家陪著他喝下第一杯。每每這個時候，父親端著酒杯要說一段長長的話。父親不評點母親，對我們兄妹要一一點評一番，既說優(yōu)點，也說缺點，還要提出他對我們兄妹新一年的希望。評點畢，父親說：＂過了今天就是明年了。今天再好，不如明年好。你們幾個一年年長大，一生都要盼著新年的好，身體好，學習好，生活好！你們始終要記住，只知道今天的孩子，沒有出息，你們心中要時刻盼著明天，想著明天，謀著明天。這樣，我們家的日子就一定會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祝我們?nèi)乙荒旮纫荒旰?，干杯?。⒏赣H的話說多久，他手中的杯子就端多久，直到五個人的杯子＂咣＂的一響，大家把酒飲下，父親才開始領(lǐng)著全家吃一年中最為豐盛的晚餐。

那些年，我們家住在農(nóng)村，到了晚上，沒有其它的娛樂活動，父親便給我們兄妹講故事。父親讀得書很多，三國呀，水滸呀，西游呀，記得滾瓜爛熟，講得津津有味。我們聽了一個，會要父親再講一個。父親當然也講劉胡蘭、歐陽海、董存瑞、黃繼光，講他讀過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卓亞和舒拉的故事》《林海雪原》《紅巖》《紅日》《紅旗譜》《青春之歌》等等小說，講得生動有趣，常常聽得我們兄妹不肯上床睡覺。

我的童年和學生時代，我們家的年，過得就是這樣有味道。

我是老大，父親對我說的話也就最多。我念書時每升一個年級，父親都要認真地找我說上一席話。現(xiàn)在想起來，無非是要尊敬老師、團結(jié)同學和用心讀書一類的教誨，原話也記不全了。我高中畢業(yè)下放當知識青年，父親送我上路說的一番話，我至今還記憶猶新。

那是一個冬天，凜冽的北風呼呼叫著，吹得我全身冰冷。走了沒幾步，父親把他頭上的帽子拿下來給我戴上，還幫我把帽沿的帶子系好，將我的臉頰包裹了起來。父親幫我扛著行李，率先問了我一句：＂去農(nóng)村勞動，不會怕吧？＂

我尚未體驗過勞動生活，依然回答道：“不怕?！?/span>

父親說：＂不怕就好。老大呀，人生最不應(yīng)該岀現(xiàn)的字，就是怕。怕了，做不好人，成不了事。不怕，一切都會好的。＂

我說：＂爸，我記住了。＂我那天還沒有聽過父親的經(jīng)歷，不明白父親的話是他生活經(jīng)驗的總結(jié)。我父親是獨子，三歲，他的爸爸即死了。父親后來告訴我，他爸爸岀殯那天，他還不懂事。吹鼓手來了，父親還興沖沖地跑去喊母親，說：＂媽，今天晚上有戲看。＂挨了父親的伯伯一個巴掌。父親哭了，他的母親抱過他去說：＂兒啊，從今往后，媽媽要靠你了。＂父親那天在母親懷里哭了好久，哭來了多年的苦日子。父親的母親一直沒有再嫁，帶著父親熬呀熬，直到父親考上了師范。父親對我說，他母親送他出門時，說的就是這句話：＂兒呀，不要怕。不怕，日子就會過得好。＂

那天的一路上，父親還說了好多話。父親像大多數(shù)母親一樣，許多生活鎖事都說到了。父親要我早睡早起，不要熬夜。父親要我學好，不要學壞，千萬不能去賭博。父親要我隨時注意安全，不要逞能，不要冒險。父親說：＂比如走在河邊，要離水遠一些。你不會游泳，那河水會淹死人的，你一定要離遠一點。＂父親要我做事肯吃苦，不要偷懶，他說：＂力氣使完了，還會來的。＂父親還要我做到不小氣，不在背后說別人的壞話，要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父親的話說到汽車都開動了，他還追上來喊：＂老大，到了就寫信回家，早點寫信回家。＂

我下放的日子里，父親不能同我直接說話了，便把話寫在信里寄給我，一月兩封。在農(nóng)村，我雖然不怎么擔心理想和前途，勞動也積極，可一個人呆在房子里時，還是覺得冷清和孤單。這樣的時候，我就讀父親的信，一遍遍地讀，讀岀了眼淚，想起父親說的＂不怕＂，便抬起手很堅決地把眼淚抹去了。逢到過年，我依然要回到家里去，同全家共享團圓。我和母親、弟妹照樣聽著父親端著酒杯說的話，在父親一句＂干杯＂里喝下滿滿的喜悅。后來，我們兄妹陸續(xù)成了家，孩子們漸漸活蹦亂跳了，我們家的年便過得更加熱鬧。

我記得父親出的最后一道謎語是這樣的四句話：＂一橫一豎不是叉，八字底下耍刀花。一子一女分左右，天子住在竹篷下。＂我們兄妹一句一句的猜，正要說出謎底，我們的孩子們搶先嚷叫道：＂爺爺，十分好笑，對吧？＂說得父親呵呵地笑岀了聲，豎起兩個手的大拇指，連連說著：＂呱呱叫，呱呱叫！＂這條謎語，孩子們當兒歌念了一個下午，晚上還高叫著＂十分好笑＂，跟著爺爺去大門口點著了喜慶的鞭炮。

||下

父親七十一歲那年春節(jié)，他的手有點抖了，我便接過了寫春聯(lián)的毛筆。父親的興致依然很高，率先說了一副我們家大門口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往昔過日子全靠精神食糧。下聯(lián)是：今朝奔歲月祈愿身體健康。對的雖然不很工整，卻表達了全家人的心聲。我寫好后，對圍攏過來的孩子們說：＂爺爺這副對聯(lián)說的就是我們家。過去，你們還沒有出生，我們家難得吃上一頓肉，半饑半飽，爺爺就給我們兄妹講故事，讓我們猜謎語，過得快快樂樂，這就是爺爺說的精神食糧。如今天天吃魚吃肉了，有新衣服穿新房子住了，爺爺就要我們?nèi)冶３珠L久的平安和健康。你們說，爺爺岀的對子好不好呀？＂

孩子們一起呼叫：＂好?。?/span>

父親笑了，滿臉堆起了笑容。父親一直站在桌子前看著我寫，我像父親一樣，寫好一張，念上一張，再讓孩子們貼起來。我一扇門一扇門的寫，從＂迎春接福＂、＂春節(jié)快樂＂寫到＂勤儉持家＂、＂志同道合＂，再寫到＂百味調(diào)和＂、＂廚房光彩＂，邊寫邊貼，孩子們也不會貼錯了。這個時候，我們家已經(jīng)住在城里，不養(yǎng)牛不喂豬，就不用寫＂豬牛肥壯＂、＂肥多糧多＂這樣的喜貼了。

團圓飯上桌后，我讓父母在主位上坐好并主動拿起酒瓶，給大家倒上酒，小妹也給孩子們倒好了橙汁。我像父親一樣端起酒杯，不過我站了起來。我說：＂爸爸媽媽，孩子們的爺爺奶奶，為我們家又操了一年心。我們一起舉杯，祝爸媽、爺爺奶奶健康長壽，笑口常開，永遠快樂！干杯?。⑦@酒就喝了下去。接下來，我老婆和小妹立時給父母夾了菜，笑瞇瞇地讓父母吃東西。這一餐飯，我一家、小弟一家、小妹一家、又孩子們、又兄妹們、又媳婦、又女婿、又一個個單獨的，輪著給父母敬酒，各自都說了或長或短的喜氣盈盈的祝福話語，氣氛十分地熱烈。父親母親自然歡喜，老倆口端起酒杯，一一回祝了大家＂工作順利＂、＂學習進步＂和＂萬事如意＂等等好話，父母臉上一直洋溢著滿足和幸福。吃罷晚飯，女人們收拾好碗筷，一家人就守著電視機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了。這春晚一演要演到深夜，我們大家看得也聚精會神。電視上笑，我們也笑。電視上拍巴掌，我們也拍巴掌。電視上唱我們熟悉的歌，我們跟著唱。我們家和全國人民一道共同享受這一臺歡慶的盛宴。不過，大約十點多，父母有些困，就進房子里先睡了。這樣，那掛十萬響的鞭炮，就由我領(lǐng)著家人在新年來臨那一刻鳴放了。

這以后的春節(jié)，我這個老大就主起了事。父母年紀越來越老，我們兄妹就在一個大年初一作了商量，趁父母還能走動，帶父母出去走走看看。父母辛苦了一輩子，是該去享受享受了。這樣，我和老婆就先讓父母坐了一趟飛機，去北京登了天安門，攀了長城，逛了王府井?；丶也坏桨肽?，小弟夫婦又讓父母乘高鐵去了深圳，坐游輪在海上觀光了香港、澳門。到了年底，小妹夫婦再同父母岀了國，興致勃勃地游了新加坡、馬來西亞和泰國。這一年下來，父母高興得不得了，回來遇上熟人，總要夸兒子女兒好、女婿媳婦好。待大家春節(jié)回來，大家就一個接一個地爭著看父母在各個地方拍的照片，看了又爭著夸照得好、照得真好。孩子們搶過去后，更是看得不放手，一個說：＂奶奶好年輕。＂又一個說：＂爺爺帥呆了。＂再一個說：＂爺爺奶奶多精神?。⒄f得父母趕緊笑呵呵地給孩子們發(fā)紅包。

通訊越來越發(fā)達后，我們家的春節(jié)更加豐富多彩了。除夕夜，回到家的人很快聯(lián)通了還在外面的人，通過視頻給父母拜年。我們家裝了Wi-Fi，這視頻就不停地放。聯(lián)上了一家人，大大小小都要露一回臉，給父母說一通添福添財添丁、健康長壽快樂的話。輪上在外的孩子們進視頻時，父母盯著鏡頭的時間就更長了，孩子們一句＂爺爺奶奶過年好＂，父母一句＂孩子們好＂，要說上十多遍。我老婆作為大媳婦，更是活躍，她聯(lián)通女兒一家后，不僅一遍又一遍地把鏡頭對準父母，還一盤接一盤地把年夜飯的美味佳肴照了進去，高聲道：＂快回來吃雞湯哦！吃海參哦！還有紅燒甲魚、糖醋排骨哦！你們快回來陪爺爺奶奶過年啰！＂這樣一來，我們家大年三十夜晚的視頻就要用上兩三個鐘頭，一派的喜氣洋洋，讓父母笑得合不攏嘴。當然，父母年歲不饒人，不到九點，他們就上床休息了。我們家的客廳里，其余的人仍在不停地看電視、玩手機，快到十二點時，我們總要跟著春晚的主持人數(shù)數(shù)，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共同迎接新年鐘聲的敲響。

父親八十歲那年春天，病倒了。我急匆匆地趕回家再趕到醫(yī)院時，父親的身上已經(jīng)插滿了各種管子，連鼻子也夾住了。病床頭的監(jiān)護儀正顯示著父親時快時慢的心跳。我走上前去，握住父親的手，叫了＂爸爸＂。

父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母親和小弟、小妹，囁嚅著嘴唇，似乎要說點什么。

我湊到父親耳邊，說：＂爸爸，你有什么話要跟我們講嗎？＂

父親把嘴唇一咬，費力地搖了搖頭。

我又問：＂爸爸，有什么話，你說吧?。?/span>

父親依然咬著嘴巴，雙眼盯盯地望著我。

這時，母親說：＂你們的爸爸，七八年前就變成啞巴了。＂

＂啊？＂我驚愕地回望著母親，說：＂父親……啞了？＂

母親說：＂話都讓你們說掉了，你們爸爸的嘴巴早就關(guān)上了。能說會道的一個人，這些年除了嗯一嗯，沒有說過一句順溜話，不是像一個啞巴。＂

我的腦子剎那被震撼了。這么多年，我和父親竟然是默然相處呀。不是么？的確是好長時間沒有聽過父親說話了。我有時打電話回去，父親＂喂＂了一句，就叫母親接過了話筒。我努力地回憶著，這么些年，除了聽得父親說＂喂＂、＂嗯＂、＂好＂幾個簡單的字，真想不起父親還說過什么話。我的腦袋，立時只剩下一個問號，我怎么就把父親孝敬成了一個啞巴呢？

我問小弟：＂這些年，爸爸給你說過什么話嗎？＂

小弟一愣，說：＂好像沒有說過什么話。＂

我問小妹：＂爸爸給你說過話么？＂

小妹說：＂也沒有。＂

父親什么時候沒有說話了，我一點子印象都沒有。我們一家每每在一起，都是我們兄妹嘟嘟嚷嚷地說著，都是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說著，全然沒有顧及父親是否開了腔。特別愛說話的父親，成了我的啞父，我怎么早沒有發(fā)現(xiàn)啊。頓時，我珠淚滾滾，咔地跪倒在父親床前，帶著哭腔地喊道：＂爸爸，您說話吧！給我們講故事吧！給我們打謎語吧！您大聲說吧，兒子求您了。＂

小弟跪下也哭叫起來，說：＂爸，我來聽您老人家說話了。＂

小妹跪下去叩了三個響頭，哽咽著說：＂爸爸，我要聽您說話，您說呀，說呀。小妹求您老人家了。＂

父親呆滯地看了看我們兄妹，看了不一會兒，他的眼睛就緩緩閉上了。父親病床頭那監(jiān)護儀里微弱跳動的小波浪，也變成一根筆直筆直的直錢了。

征文啟事：

第一屆浣花文學獎丨“家”主題有獎?wù)魑膯⑹?/a>

總編：湛藍       

名譽總編：趙麗麗

總編助理：無兮     特邀顧問：喬延鳳  桑恒昌

顧問:劉向東\蔣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張建華\李國仁\楊秀武 \驥亮

策劃部：

總策劃：崔加榮      策劃：暖在北方 胡迎春

主編：煙花    編輯：蓮之愛 朱愛華  陳風華

美編：無兮    ETA   

編輯部：

總監(jiān)：徐和生         主編：清歡

編輯： 風碎倒影   連云雷  

播音部：

主播：魏小裴  自在花開   眉如遠山   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