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候,據(jù)說某集團給作者的合同,出了點幺蛾子。好些朋友來問我。 我自己不算個連載網(wǎng)文作者,所以不太懂。但畢竟出版合同簽過不止一兩份,看了眼,大概也就理解了。 說來說去,也無非那些老德行: 店大欺客榨汁機,變著法子出業(yè)績。 說來說去,也無非再一次將這點老寫東西的人早已知道的事實,再明示一遍: “純粹寫東西的——以及打工的——就別太指望發(fā)財了。” 其實這道理,歷來都這樣吧。 我小時候,有篇文上了個小報紙犄角旮旯的一欄,拿了五塊錢。彼時本地管這類寫豆腐塊的,有個文縐縐的詞,叫“爬格子”。 大概覺得酸文假醋能寫幾筆的,也能摳摳搜搜寫點零星文章吧。 李保田老師主演過個電影,《離婚了就別來找我》,里頭他扮個作家,傴僂著面朝電腦屏幕噼里啪啦打字,寫點零星報紙稿子度日,被張延扮演的美貌舞蹈演員小姨子看不起,拉長音調(diào)嘲諷: “哦,作——家!” 對寫東西的愛好者而言,發(fā)表大多都不太圖錢。我外公曾在廠刊發(fā)了篇詩歌,五塊錢稿費吧。買廠刊送人、請朋友吃飯祝賀,倒貼了幾十塊錢呢。這算是種“業(yè)余愛好者精神”吧。 的確有許多作者,抱著這種“只要肯用我的稿,倒貼都樂意”的勁頭。 請記住這一點:其實骨子里,是創(chuàng)作者相對于平臺的弱勢與仰望。 稿費。 我在大學里開始寫報紙稿和雜志稿。當時是每篇專欄1200字左右,到手150到200元不等。 寫報紙稿,實在掙不多。一個星期寫一篇,一個月能攢個上千算不錯了。多給幾個報紙寫還好些,但并不總能接活兒。 雜志稿一度是救星:許多雜志稿稿費低,但用量大。比如有雜志開個千字100,但要8000字的跨頁稿。這一寫下來,就很值得去吃頓好的,慶祝一番了。 大概到2007年前后,幾個新興雜志財大氣粗,可以開千字300。 2010年后,有些雜志開得出千字千元:當時寫東西圈子眾口相傳,對那些有資格千字千元的艷羨不已。當事人自然也引以為榮。 我有個朋友,當時被岳母大人逼著寫三千字的婚前保證書,“要如何如何對妻子好,如何如何聽岳父岳母的話”,私下里就不失自夸地吐槽: “這篇可值三千塊呢!” 聊聊書。 寫一本書,作者的收入是算得出來的。 比如一本書首印一萬冊,售價20元,版稅10%。那么到作者手里的,就是一萬冊乘以20元乘以10%,去掉稅錢——這種規(guī)模,一般是去掉1/6——那么差不多一萬七千多的樣子。多印多得。 當然,并不是每個作者都有10%的版稅:有些入行作者只拿5%甚至更低。 不夠強勢的作者,7%和8%拿許多年的也有。 我上大學那會兒,版稅10%以上的作者,許多都是“你不給我出,有的是出版社給我出”的作者了。 所以對作者們而言,首印和版稅,是要爭一爭的:畢竟這個直接影響到收入。 但這一點也很難: 進入21世紀后,所有出版社都會念叨“讀書的人少了”。 世上當然有百萬級暢銷書,但更大多數(shù)是起印萬冊以下的。所以大多數(shù)作者寫/譯一本書,也就指望個五位數(shù)收入保底。再往上,就不是新人作者可以想象的了。 所以想想看:一個普通作者,寫一本書,按現(xiàn)有書價,大概率首印收成不會到六位數(shù),后續(xù)能加印則是更小概率事件。 純靠寫書養(yǎng)活自己,好像不會太寬裕吧。 當然也會發(fā)生這種事:一個作者花心思寫了本書,以為能多賣些,結果幾千收場;隨便寫寫,結果莫名其妙就銷量過了百萬,自己都糊里糊涂。 反正,能靠寫書、寫不止一本書,當穩(wěn)定收入來源的,已經(jīng)算作者群里很不錯的了——市面上大多數(shù)書的作者,一輩子只出一本書;能接著出第二本書的少。 我所知的,許多作者是出于熱情出了第一本書,滿足了虛榮心;到第二本書時,新鮮感過了,發(fā)現(xiàn)寫書實在沒啥利益了,算了算了。 當然,大陸作者還算好。我有本書賣了繁體字版權,當時編輯跟我報喜,說在繁體字地區(qū)賣了三千。 我說這有啥可報喜的,編輯說: “在那里,這算暢銷書了!” 我一個寫東西的寶島朋友說,在寶島,純靠寫東西能讓自己過體面生活的人,連手指帶腳趾就算得完了。所以許多寶島作者,得干點別的行當,不能只指望寫東西活著。 所以咯,大概,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到來前,除了極少數(shù)有持續(xù)讀者群,本身又相對清心寡欲的作者,可以靠持續(xù)寫書度日,其他多是靠雜志和報紙稿過日子。 當然也有限制。我作為一個自由寫作者,當時好幾份專欄在寫著。某報紙——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當時想請我去工作,開的條件之一是“你也可以給別處寫稿子,我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揣度言下之意,大概許多作者,是不讓給別處寫稿的。 網(wǎng)媒的收入,在2010年之前也不算高。許多網(wǎng)媒約稿,第一句話就是“我們收入不高,希望您通融?!?/span> 聊聊這行當里的壓榨。 我是后來才知道,就在我寫千字200、自覺不算高的時候,還有作者在給同一份報紙寫千字30的稿子。 我有位朋友,為了出書,簽了5%的版稅,且首印一萬,卻只給他付五千冊的版稅。 且:他還得給編輯做私活。 當時那位編輯,接了某電視劇本改編小說的事——那會兒很流行這個——就交給我這位朋友做。 當然無酬勞。 白干一份活、少拿一半版稅,來換取出一本書。 類似的壓榨一直有。無他,店大欺客而已。 說來,也無非是“只要肯用我的稿,倒貼都樂意”。 聊聊這里的陷阱。 許多平臺會這么告訴作者: “你看,你不要覺得這個做了不掙錢——你這次紅了,有了名氣,將來就好掙錢了呀!” 事實是:絕大多數(shù)一炮而紅的創(chuàng)作者,因為先前簽的合同條款不算好,所以剛紅的時候,都拿不著什么錢。 一個作品紅了一個新創(chuàng)作者?利益大多歸合同甲方了。 這就像NBA的新秀合同:你這段打得再好,也只掙那么點死工資。到你打出來能簽大合同了,是另一回事。 一個人能紅一本書,已是低概率;持續(xù)紅,很難。 平臺會哄作者“下一本書你就掙錢了”,別太當真。 許多創(chuàng)作者,后來會自己跑出去做老板,哪怕做些砸牌子的活,也要單干: 就是被開頭那一波給割痛了,將自己剩下的價值,兌現(xiàn)一點利益。 也不單是利益的問題,我一個朋友跟我這么描述自己的心態(tài): “本來以為大家都還算讀書人,做事至少有點底線;等發(fā)現(xiàn)讀書人還做這種事,就幻滅了?!?/span> 話說,許多作者都是寫著寫著,不寫了。改行了。 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有,做編輯的也有。 真正抱著顆文藝心的編輯,是挺難得的。因為我也的確見過不少只看利益的編輯。 ——所謂只看利益的編輯,很容易不把作者當人。這意思并不只是壓榨作者,還會肆意亂改作者的各色屬性。 很早以前的事了:我一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一個姑娘,寫了本書,拐彎抹角找了個出版機構。 那個地方很直白地說,不付版稅,直接一次性稿費買斷稿子,賣多少都跟你無關;合同簽得也苛刻,之后的宣傳她都得配合。 新作者弱勢嘛,好,簽了。 之后那出版機構就宣傳得亂七八糟,就差把這個姑娘說成風塵女子了。 糟糕的是這么折騰,也沒賣出幾本去,反而這個姑娘作為作者的名聲,就徹底毀了。 所以,能遇到個把好編輯好平臺,是件幸事。 我近幾年的書,都是交給兩三位編輯在打理:考慮不到太多利益,只是合作起來舒服,是件難得的事。 大概,這個時代的好編輯,都有些佛系。 都深知大家不讀書了,都知道“這年頭出版社賣書不如做文創(chuàng)掙錢”,所以也不做大暢銷的夢。 做點自己喜歡的書,得了唄。 我認識一位做出版的先生,之前是寫東西的。 他做了許多挺商業(yè)的書,但私下里給我看過手機備忘錄:手打的,挺嚴肅的一個小說。 他說自己懂這個時代的潮流,知道出什么書掙錢、寫什么書不掙錢。但自己喜歡的東西就是喜歡。 所以自己做出版,出點能掙錢的書;自己私下里寫寫,寫點讓自己爽的東西。 “也挺好?!?/span> 嗯,跑題了。 大概就是這樣子: 紙媒時代和網(wǎng)媒時代,絕大多數(shù)普通寫作者,都掙不到什么大錢。 紙媒時代和網(wǎng)媒時代,都有這種“你想借這個平臺/圈子發(fā),那就別指望有太多利益了”的規(guī)矩。 想發(fā)財?shù)闹T位,多半還是會去自立門戶,去把版權兌現(xiàn)成更多利益。 剩下的諸位,要么自己做,寫點自己樂意的,哪怕小本經(jīng)營,至少什么都是自己的。 要么繼續(xù)為平臺耕耘,一個蘿卜一個坑地寫,然后等著被時代席卷走之前,刨些吃的。 大概,絕大多數(shù)普通寫作者,就是這樣吧。 話說起來有點難聽,但大概是這樣: 大眾讀者、個人喜好、利益與自由,這幾樣很難兼得。 小眾但自由著,于是掙不到錢。 大眾并遷就著,但被榨取利益。 大眾著、自由著、還能不被榨取利益跟平臺分庭抗禮,那永遠是極少數(shù)。 但這至少是個指望。 許多人辛苦著還在寫,犧牲了自己的興趣還在寫,完全違背自己的初衷還在寫,就是圖這么個指望: ——“只要肯用我的稿,倒貼都樂意!” ——“哪怕違背本心,但熬著,總有一天,能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 如果連這個指望都摘了,明確告訴你,到了金字塔尖也只是平臺的棋子,是榨汁機之下的橙子,那才讓人真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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