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所說的撥面,就是現(xiàn)在赫然列入“百度百科”和“山西刀削面”、“四川擔擔面”儼然齊名的“敖漢撥面”。 敖漢旗地域遼闊,人口眾多,到得皆可吃到撥面。但哪個地方“最正宗”,我倒認為自己有點發(fā)言權(quán)。我認為,我的出生地,即敖漢旗雙井鄉(xiāng)(現(xiàn)歸入黃羊洼鎮(zhèn))大梁村的撥面,屬正宗的“敖漢撥面”,此地應(yīng)是敖漢撥面的核心形成區(qū)和傳播地。為了避免引起紛爭,我先亮出一道“理論論據(jù)”,即一句民間流傳的“雙井的蕎面大梁的水”。言外之意即雙井的地產(chǎn)蕎面是敖漢蕎面之冠,而大梁村的井水,則是雙井蕎面的“黃金搭檔”,是雙井蕎面的“標配”。 敖漢旗適于種植蕎麥的沙土地很多,面積相當大,為何雙井的蕎麥獨占鰲頭?莫非雙井的沙土地在敖漢屬于一流?或雙井農(nóng)民種植蕎麥的技術(shù)在敖漢拔了頭籌?這樣的理由顯然不充分。我確信雙井的蕎面在敖漢屬上乘,緣于一次午飯。一天中午,饑腸轆轆之際,見路邊一小店高懸“敖漢撥面”的招牌,便進店點了一碗撥面。在交出鈔票的同時,向收款員問了一句:你是敖漢人嗎?對方答:不是。我又問:店老板是敖漢人嗎?他又答:也不是。我再三問道:那撥面師傅是敖漢人嗎?收款員火了,連喊了三四個“不是”。我笑了,說:既都不是,為何掛“敖漢撥面”的牌子,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嘛。 收款員聽了這話,頓時火氣大增。他剜了我一眼,轉(zhuǎn)身進了后廚,提著半袋子面粉出來,往柜臺上一放,說:看,蕎面是雙井的,敖漢雙井,有這個不就夠了嗎?見此,我只好點頭賠笑。那收款員又補了一句:我們只用雙井蕎面,它是最好的。在我返回座位的時候,我聽見他不滿地咕噥了一句:啥也不知道,亂挑毛病。 由此,我確信,在敖漢旗,雙井的蕎面肯定是最好的。 再說說大梁的水。 大梁這個村在雙井以南不到十公里。這個村的井極深,有十余丈,大概三十多米??赡苁前綕h旗水脈最深的地方之一。我說“之一”,是因為我還聽說有水脈更深的地方,深達百米,由于沒有親見,不敢妄言。但大梁那三十多米深的井,卻是天天見的。由于水埋得深,所以水質(zhì)清冽甘醇,勝過神泉。我曾親眼見過一人寒冬臘月里在井邊痛飲剛吊上來的井水,喝完后拍著肚皮說:三九天,喝這么深的水,一碗水生成一碗血。此言雖未經(jīng)科學驗證,但人們寧愿相信它是真的。 以我僅有的、限于常識范圍內(nèi)的化學知識判斷,大梁的井水和雙井的蕎面混合,應(yīng)屬于物理變化,絕對不會產(chǎn)生神奇的化學變化或生物化學變化。但母親卻不這樣認為。她只要和面,就會重復一句話:“使深井水和出來的蕎面,厚道?!?/span> 乍聽此言,我并沒在意,可在聽了三回五回十回八回之后,便認為不識字的母親誤用了詞,把本來應(yīng)該用“地道”語境,誤用了“厚道”。有一次,我特意糾正她:“媽,應(yīng)該是地道,不是厚道?!蹦闹赣H卻正言道:“不是地道,是厚道,就是厚道?!?/span> 母親一邊和我們進行這樣的對話,一邊和面。母親操著葫蘆瓢,滿滿當當?shù)匕衙嬉ǔ鰜?。也許由于蕎麥是一種黑色的籽粒,碾出來的面粉顏色黯淡,土生土長的雙井人都認為,這才是蕎面的本色。而看上去顯得過分白的蕎面粉,人們都懷疑它摻了假。而這種摻進來的“假”,不是別的,恰是人們稱之為白面的小麥粉。 母親不識字,卻識數(shù)。加法用得溜活。幾口人幾瓢面,一般來說不會出差錯。既不會不夠吃,也不會有多大的富余。萬一哪天哪個人食欲不振,余下半碗,母親便會盡力吃掉。而萬一哪個人或哪幾個人食興大增,母親尚未上桌撥面就見了底,她就會悄悄地吃碗剩飯了事。她有自己的理論依據(jù):多了大師傅塞,少了大師傅捱。 飛珠濺玉般的深井水細細縷縷地傾入蕎面里,在不斷地攪動中,面粉結(jié)成小拇指肚大小的面團。母親這時便說:聞聞,啥味?現(xiàn)場的人們都湊上來聞,包括我在內(nèi)。經(jīng)過再三的努力,一嗅再嗅,也沒聞出什么味道來。人們認為,水是無色無味的,蕎面,是白色無味的,摻在一起,還是無味的。大伙都說“沒什么味道”。母親則一邊揉面一邊說:咋能說沒味呢,有味道,這種味道就是厚道。我們聽了,竊笑,認為母親不明詞義而濫用詞。因此,不管現(xiàn)場有幾個人,都會哄笑著離去。人們都悄悄地嘲笑母親把一個本來屬于道德領(lǐng)域里的詞匯,胡亂用到事物的性質(zhì)上。 敖漢撥面的鹵很多種,首推酸菜肉絲鹵。將大白菜漬酸了,切碎,和豬瘦肉絲或丁一塊爆炒,再加水略燉,就是絕好的撥面鹵了。這種鹵,不消等到入口,只要舀起一勺兜頭澆下去,面香、菜香、肉香和淡淡的酸,就會劈面沖過來,把吃客沖得頭暈眼花,幾欲跌倒。當然,除了酸菜鹵,還有雪里蕻鹵、茄子鹵、尖椒肉絲鹵,等等,五花八門,不一而足。我聽說過一種絕佳的鹵,只是沒有口福,不曾消受過,叫鴿子肉鹵。據(jù)說這種鹵澆下去一透到底,又利落又爽快。 母親是個撥面的好手。待大鐵鍋里的水咕咕嘟嘟地翻起了水花,待屋子里升騰了蒙蒙的霧氣,她便將一塊半米寬一米半長的面板,一端卡在鍋沿上,一端用身子抵住,把面團搟成面片,操起二尺多長的黑鐵鑄造的面刀,當當當當?shù)負芟氯??!皳堋边@種工藝,依我看,完全可以進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它不單單是切,也不是削,而是切、擠和壓的混合力道。一刀下去,既切,又擠,還壓,三力合一,蕎面條從刀下跳躍而出,纖細,柔軟,或直或曲地頓在面板上,如同從舞者那兒借來了一個曼妙的身姿。 不得不說明一句,敖漢撥面面條的橫截面,不是方的,不是圓的,而是三角形的。即便是手藝差到極點的撥面者,也會撥出橫截面為梯形的面條來。食客們說,同為一團面,截面為圓形和方形的面條,和撥面比起來,口味“絕對不同”。此四字脫口而出,鏗鏘有力,異常干脆,不容辯駁。 撥面十分嬌貴,禁不得久煮,屬于過水就熟類型。入開水,翻個身即可出鍋。一次,母親將一碗剛出鍋的、尚未澆鹵的撥面遞到我面前,說,聞聞,啥味道? 也許那天肚子正饑著,或許煮熟的撥面香氣異常,我一吸氣,竟被這種香推了個后仰,差點倒在灶間。那是一種聚合了日精月華、春風秋雨的香氣,那是一種融匯了勤勞質(zhì)樸、純正無私的香氣,更是一種源自大地、秉承自然的香氣。它攜著沙土地的厚重,裹著敖漢人的誠摯,憨憨地氤氳在空氣里…… 母親說,聞出來了吧,有味道了吧,這就是厚道。 我點頭,多次點頭。 去年,單位體檢時,醫(yī)生告訴我得了糖尿病。醫(yī)生和“糖友”一律推薦我吃蕎面,而且要吃敖漢雙井的蕎面。他們都說雙井蕎面“好吃”,“吃得服“,沒夠”。我便拋開了吃了三十多年的精米白面,一日三餐中,竟有兩餐吃蕎面。由于不會撥,只能切,顯然沒有母親撥出來的面好吃。 前幾天,經(jīng)過近一年的治療,在我患病滿周年之際,我到醫(yī)院例行檢查。血糖指標竟然和健康人無異。 醫(yī)生問:“注射胰島素嗎?” 我回答:“不!” 醫(yī)生又問:“服降糖藥嗎?” 我再回答:“也不!” 醫(yī)生和在場的患者問我抵抗糖尿病秘笈,我只言三個字:吃蕎面。 看來,母親說得真對,蕎面,厚道,不僅解饑,還療疾。 敖漢蕎面,厚道。這是我母親說的。 作者:李直 本文為原創(chuàng)轉(zhuǎn)載須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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