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兩個寶玉都喜歡女孩兒,關于女孩兒,他們有許多新奇的說法。比如甑寶玉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等。他讀書也得兩個女兒做伴,否則心里糊涂,認不得字。挨打時也“姐姐”“妹妹”地亂叫,說是這樣會疼得好些。而賈寶玉呢,他的說法更為新異,比如“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倍屹Z寶玉喜歡女兒,卻討厭女人,說什么女人只要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變得混賬了,比男人更可殺了。這寶二爺說這話時,大概忘了自己也是男子。在他的心目中,凡是女兒都是可愛的,是無價之寶珠;凡是女人都是可惡的,有許多壞毛病,是死珠子;再老了,竟成了魚眼睛了。不過也有例外的,比如平兒和香菱,在寶玉的眼中,她們雖然是女人,卻和女兒一樣可愛——她們是女人中的女兒。 本文單說香菱。 香菱本名甑英蓮,生在仕宦之家,書香門第,4歲時被拐子偷拐去,受盡了虐待,有人問起來,只說拐子系他親爹,萬不敢說自己的身世。好容易熬到十二三歲,遇上了行事有些獨特而對她十分鐘情的馮淵,只說自己罪孽滿了,可以脫離苦海了,誰知呆霸王薛蟠把馮淵打死了,將她生拖死拽地拖了去。初時可能還喜歡了幾天,過了沒多久,也就看得馬棚風一樣了! 香菱長得很美,否則那閱人無數(shù)的薛大爺怎會一眼就看上了她,并為了她打人命官司?《紅樓夢》中雖然未仔細描畫過香菱的眉眼身段,可是從人們的言語中卻可以看出她超凡脫俗的美貌。周瑞家的說她“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蓉大奶奶是何等人物?那可是兼有釵黛之美的“兼美”,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那在風月場中玩慣了的賈璉也說香菱生得好齊整模樣,開了臉,越發(fā)出挑得標致了。俗話說穿綢穿緞,都沒有開臉好看,本來就美的香菱,開了臉,自然更是美貌異常了。也難怪鳳姐兒會吃醋,罵賈璉沒見過世面了。 香菱不僅模樣兒標致,其為人行事比別的女孩不同,溫柔安靜,用鳳姐的話來說,“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不上她”??上懔猱吘共皇鞘裁粗髯庸媚?,她只是呆霸王薛蟠的小妾。 妾的地位比丫頭強不到哪兒去,所謂“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看那趙姨娘,雖然替賈家生了一兒一女,可有誰厚待過她?探春可曾認她是個娘?連教訓一下自己的兒子,鳳姐也罵她沒資格,說賈環(huán)是主子,自然有老爺太太管教。古時候婦女的地位本來就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既然是衣服,那就是可以隨意換下或拋棄的,說這話的劉備應當是最仁厚的人了,可是也曾有過撇下妻和子自顧自逃命的事。至于妾,那更是和阿貓阿狗差不多,可以隨意地送人,或是用她們換個什么東西,“千金駿馬換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可見侍妾還不如一匹馬!那鳳姐見賈璉稱贊香菱,還說:“你既喜歡,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兒換了她來如何?”那口氣,好像說的是什么東西,不是兩個也有人格尊嚴的女人,完全可以隨意交換似的。 看到這里,直叫人覺得心痛,可憐才貌俱全的香菱,怎么就沒個好命運!那薛蟠是個什么主兒?雖是皇商,一應經(jīng)濟世事,全然不知,每日里斗雞走狗,會酒觀花,既好女色,也有斷袖之癖,聚賭嫖娼,無所不至。攤上這么個霸王和“濫情人”,香菱想必也有不少的煩惱和痛苦,卻從來沒聽她抱怨過什么,對薛蟠是盡心竭力地服侍,一口一個“大爺”地叫著。寶玉和襲人幫她換下弄臟了的石榴裙,她也央告寶玉:“可別向你哥哥說才好?!币脤氂裥Φ溃骸翱刹晃爷偭?,往虎口里探頭兒去呢?!笔堑?,薛蟠就是香菱頭上的“老虎”,她懼怕他。她似乎也“愛”薛蟠,薛蟠因調(diào)戲柳湘蓮挨了打,她還把眼睛都哭腫了。 說來也可憐見的,既然落到薛蟠手里,她就認他是個依靠了。她不像那位賈大老爺?shù)膶欐碳t姑娘,可以恃寵持嬌,恣意玩耍,放放風箏什么的。雖然喜歡大觀園,羨慕園中姑娘小姐們吟詩作畫的風雅生活,卻也不敢有什么妄想,偶爾受薛姨媽差遣到園中去,也是慌慌張張,辦完事就走。雖然她也有個丫頭臻兒,卻沒見那丫頭在她面前做過什么,最多就是傳個話兒。薛蟠要娶夏金桂,要是常人都會擔心新人何況是主子奶奶來了后對自己不好,或自己會在丈夫跟前失寵,她竟然歡歡喜喜地為此奔忙,還說什么她也巴不得那夏金桂早些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這香菱真是太善良,把人人都看得像她一樣溫良恭儉讓了。 然而在寶玉和大觀園中姑娘們的眼中,香菱似乎并不是下人,而且仿佛仍然是女兒似的,好像很難、或不愿將她與薛蟠聯(lián)系在一起。只有在荳官嘲笑香菱想漢子時,才仿佛讓人想到她其實是個小媳婦。那林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對趙姨娘賈環(huán)連正眼也不瞧,賈家三姐妹中,也只和探春稍微好些,偏偏卻與香菱格外親密。 總覺得香菱和黛玉之間有非同尋常的聯(lián)系。其一,兩人都是獨生女兒,沒有兄弟姐妹;其二,在三歲那年,都被那神秘的一僧一道點化,要她們出家;其三,在幼小時都與賈雨村有過交集。她們之間到底有什么因緣?她們的人生軌跡又是何其相似! 第二十三回中寫黛玉剛讀了《西廂記》,又聽了《牡丹亭》戲文,正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冷不防被香菱從背后擊了一掌,唬了一跳——誰敢和黛玉這么親昵無禮啊?也不見香菱叫一聲“林姑娘”,兩個人便你呀我的說起話來,可見二人關系不一般。然后香菱便拉著黛玉回到瀟湘館,兩人談刺繡、下棋、看書等,可見彼此很熟悉,這樣的情形并不是第一次。 香菱身上其實有黛玉的影子。兩人都是姑蘇人,黛玉是孤女,父母雙亡,在賈家依棲;香菱呢,不知父母是誰,已忘了本姓,在薛家為奴。黛玉是芙蓉——荷花,故而連荷塘里的破荷葉都不舍得拔去,要“留得殘荷聽雨聲”;香菱是菱角花,“根并荷花一莖香”。她們倆似乎毫無理由地便成了摯友。其實也不需要理由,寶玉和黛玉一見面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是前世的姻緣。香菱和黛玉前世可能是姐妹,所以才這么心靈相通,意氣相投。我們愛朋友,其實是愛朋友身上自己的影子,黛玉和香菱祖籍相同,身世相似,品貌相近,所以黛玉才對香菱另眼相看,所以她們倆才這么投契,所以黛玉見香菱進大觀園住,二人可以常常往來,也才那么自然地歡喜了。 香菱雖然心地純良,隨遇而安,從不向人訴苦,但不等于她就沒有痛苦煩惱,這從她寫的詩可以看出來。且看她寫的詠月的詩(之三):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寒。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自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月亮的光華是掩不住的,猶如香菱的天生麗質(zhì)和聰明才情。想到自己平生的遭際,難免不顧影自憐,對月傷懷。月有陰晴圓缺,為何不能長圓?父母親人在何方,人們又為什么不能永遠團圓呢? 以香菱的人品性情,卻攤上個浪蕩暴戾的薛蟠,怎不叫人嘆息憐愛!書中雖然沒寫這薛大爺平時是怎么待她的,可是從她盼望夏金桂進門,以為薛蟠娶過親,自己便得了護身符,身上分去責任,日子會過得安寧些,可以略窺一斑。 香菱最幸福的日子,當然是薛蟠為了躲羞,出門游藝的那段時光了。在那一年中,她陪寶釵住在大觀園里,得以向黛玉學習寫詩,并與那一班姑娘們一塊兒讀書寫字,吟詩作賦。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香菱生在翰墨書香世家,自然有夙根,向往高雅的生活,羨慕黛玉等過的吟詩作賦的才女日子。她學詩真是刻苦!在黛玉那兒得了一本《王摩詰全集》,便諸事不顧,只向燈下一首一首地讀起來,寶釵連催她數(shù)次睡覺,她也不睡。王維的詩集讀完了,她又逼著黛玉要換杜律。為了寫好一首詠月的詩,她連房也不入,冥思苦想,“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lián)竿痢?,弄得來往的人都詫異。寶玉見了,贊嘆道:“這正是‘地靈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性情的。我們成日嘆說她這么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由此還招得寶釵數(shù)落他:“你能夠像她這苦心就好了,學什么有個不成的?”在寶姑娘看來,真是該讀正經(jīng)書的人不正經(jīng)讀書,應該留心針黹女紅的人卻在苦心學詩,這兩個人都是不務正業(yè)了!由于香菱苦志學詩,精血誠聚,終于于夢中得了八句詩,眾人都道寫得好,此后便邀她入了大觀園中的詩社,與寶玉及眾姐妹們有了詩詞唱和。因為詩書讀得多,蘆雪庵即景聯(lián)詩,她也能出口成句;寶玉寶琴等生日在紅香圃中開壽宴,行酒令“射覆”,連湘云都不知道“寶釵”“寶玉”的出處,她竟然能引經(jīng)據(jù)典,說出這兩個詞俱在唐詩上,實在令人嘆服。 都說寶釵虛偽世故,但她對香菱的確不錯,稱她為“菱姐姐”,借口給自己作伴讓她到大觀園中住上一段。不過她與寶釵畢竟有主仆之分,又知道寶釵向來的觀點——女孩子只該做些針黹紡織,讀書究竟不是分內(nèi)的事——所以雖然滿心滿意只想作詩,卻不敢十分羅唣寶釵。遇上了爽朗大方極愛說話的湘云,兩個人沒晝沒夜地談論,引得寶釵稱她們是“詩呆子”和“詩瘋子”。不錯,香菱就是這樣的呆子,聰明美麗,滿腹詩書,卻不知人性中也有邪惡的一面,就像魯迅筆下的柔石,相信人們都是好的,幾曾想到人世間還有夏金桂這樣心狠手辣的妒婦加毒婦,自己有一天會受她的迫害荼毒呢。 寶玉和香菱彼此都很喜歡。在寶玉看來,香菱這么聰明美麗的女孩子要是不懂詩書,那簡直是辜負了她的花容月貌,虛賦了性情;美香菱有了詩書的精氣神,那真是“天地至公”。香菱呢,見慣了薛蟠這種唯知淫樂悅己,不知作養(yǎng)脂粉的霸王,何曾見過寶玉這種時時處處事事為女孩兒作想的少年公子?寶玉同情香菱,見她的石榴裙被泥水染壞了,似乎比香菱自己還惋惜著急,連忙幫她籌劃設法,怎么才能瞞過寶琴和薛姨媽;香菱見寶玉的話碰到了自己心坎上,心里也異常喜歡。寶玉見自己能為香菱稍盡片心,更是歡喜非常——他似乎忘了自己說的女兒和女人,珠寶和魚目等話了。至于“情解石榴裙”,這話卻有些含蓄,引人遐想,不過倒是情愿香菱能遇上寶玉這樣惜玉憐香的男人,方不枉她到這人世上走一遭了。 87版《紅樓夢》中的“香菱”嫁給了“柳湘蓮”(演員陳劍月和侯長榮成為伉儷),可謂得其所哉,生活非常幸福。而且在“薛蟠”狠心打了她后,“柳湘蓮”便很快地為她報了仇,狠狠地揍了“薛蟠”一頓。這是紅樓拍攝中的一件趣事,成就了一段佳話。而書中香菱的命運,實在令人感嘆!曹雪芹筆下的香菱到底是怎么死的?可惜沒有人知道。不過從她的判詞以及所得花簽上的詩句,可以推測她會死在夏金桂手中。 怡紅院開夜宴行酒令,香菱掣得的簽是并蒂花,上面的詩句是“連理枝頭花正開”,好像說她夫妻和睦,生活得很好。據(jù)說這句詩出自朱淑貞的《落花》,原詩是: 連理枝頭花正開,妒花風雨便相催。 愿教青帝長為主,莫遣紛紛落翠苔。 這催命的“風雨”是什么?自然是那面如桃李心如蛇蝎的妒婦夏金桂了。夏金桂嫉妒香菱的才貌,便生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先是挑剔她的名字,專橫地把“香菱”改為“秋菱”——菱角花到了秋天自然會凋零,香菱的噩夢從此開始——然后百般折磨她,又故意讓她去撞破薛蟠和寶蟾的情事,致使薛蟠毒打她。香菱本來怯弱,怎堪這樣的內(nèi)外折挫?再從香菱的判詞“自從兩地生枯木,致使芳魂返故鄉(xiāng)”來看,她在夏金桂的折磨下,含恨而逝是必然的了。在薛姨媽氣極賭氣要賣香菱時,她跑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說不愿出去,情愿跟著姑娘。 可憐的香菱!不是她留戀薛家的生活,而是她對未知前途的恐懼——薛蟠再壞,夏金桂再狠,畢竟已是一種“習慣”了的苦難,她認了這個命!如果再次被賣,誰知道又會遇上什么樣的人家,又會是怎樣的際遇呢?寫到這里不由得有些怨恨那甑士隱,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飛升,可恨他雖然得了道,卻忍心看著自己的獨生女兒在塵世間受苦。至于高鶚續(xù)寫的夏金桂想藥死香菱,結果害人反害了自己;香菱后來苦盡甘來,被扶了正,最后產(chǎn)難完劫等,那根本就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了。 脂硯齋夾批: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青年罹禍,命運乖蹇,至為側(cè)室,且雖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并馳于海棠之社耳……” 誠如斯言!香菱人物可愛,命運堪憐,怎么不令人憐惜(真應憐),一灑同情之淚呢? 前人看了《紅樓夢》,對香菱的評論不少,多是憐愛惋惜,恨命運之不公。如黃金臺的《紅樓夢雜詠》中的“香菱”: 寂寞梨花帶雨零,河東獅吼不堪聽。 古今薄命人人惜,前有翾風后小青。 我比較喜歡黃昌麟的《紅樓二百詠》中的“香菱”: 亭亭夙具雅人骨,自沐春風智慧開。 紅袖樓頭秋月冷,夢魂夜夜上詩臺。 |
|
來自: 云影品紅 > 《紅樓漫談(原創(chuà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