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木瓜小雅

世有忘憂草，亦有解語花，還有一種樹木被命名為無憂花，我總覺得這三種草木是一家，它們，都被人為地賦予美好的情思。忘憂草是尋常植物，初夏開金色花朵，也就是古時的母親花——萱草，據(jù)說有使人忘憂的本領；無憂樹是南國異木，帶著幾分佛教色彩，四五月里油綠葉子間掛著一團黃金繡球一樣的花，火炬般醒目耀眼，數(shù)年前，我在華南見過一回。而解語花，即為海棠中最負盛名的西府海棠，據(jù)說因唐明皇贊楊貴妃明媚妍麗、善解言語中風情而得名。

▲西府海棠

人間愛海棠成癡絕者，當屬陸游。陸游愛紅梅，“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一闕《卜算子》，梅香天下知。其實呢，陸游更是海棠的頭號花癡粉絲。當年陸游入蜀，寫下《劍南詩稿》一千多首，其中海棠就占四十余首，他本人因此被稱為“海棠癲”。在他眼里，江南桃李，揚州芍藥，都是海棠奴仆。陸游對海棠的偏愛，由此可見一斑。

古人大概對猩猩血有極深的執(zhí)念，寫薔薇用“狂風吹落猩猩血”，陸游寫海棠，居然也有“碧雞海棠天下絕，枝枝似染猩猩血”這樣的意象，我內心難免犯嘀咕，猩猩血，美在何處？查閱相關種種，發(fā)現(xiàn)有人說猩猩血乃是指成年猩猩胸前暗藏一處心形皮膚，光潔無毛發(fā)，紅如珠玉，能治百病。這當然是傳聞。不過，紅如猩猩血，染遍枝頭的，必然是貼梗海棠吧。

貼梗海棠盛開時，一朵朵，一簇簇，明艷殷紅，花瓣如跳躍的紅絲綢，有濃郁的質感，是四月的海棠中不可忽視的紅。

▲貼梗海棠

人們愛說海棠美則美矣，就是無香。古人三恨五恨十恨的，頗有淵源，其中最為知名的是宋人彭淵材的五恨：第一恨鰣魚多骨，第二恨金橘大酸，第三恨莼菜性冷，第四恨海棠無香，第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

“譏彈更到無香處，常恨人言太刻深?！标懹卧鵀楹Ｌ镍Q不平。一代才女張愛玲，晚年寫《紅樓夢魘》，曾引用過這個說法：有人說過“三大恨事”是：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自此，眾人皆知海棠無香。

▲西府海棠

海棠當真無香味嗎？那自然是被誤解了。海棠有香者，不止三兩種。通常所說的海棠四品分別是西府海棠、垂絲海棠、貼梗海棠、木瓜海棠。西府海棠在晉朝時已經名滿天下，它的花朵在海棠家族中，應該算是比較碩大的，花瓣如月光，潔凈柔美，初開時有清晰的芳香，甜美，清爽，并非無香。

大約十年前，我在碧沙崗看海棠花展，猶記得五十種海棠花中，有幽香的，并非西府海棠一種。一些北美海棠或雜交新品種，時隱時現(xiàn)的香味是真實存在的。除卻常見的海棠四品，我對湖北海棠、雪球海棠、凱爾斯海棠、粉芽海棠、絢麗海棠、琥珀海棠、印第安魔力海棠也有印象。

▲西府海棠

海棠的美，猶如少女，有輕盈嬌羞的儀態(tài)。西府海棠明凈大方，清婉明澈；垂絲海棠溫柔軟糯，一粒?；ò渲榘愦瓜?，顆顆動人，盛開的花瓣綿綿軟軟，花朵攢簇如粉紗似流云，陽光下如糖果般甜美；貼梗海棠紅艷潑灑，有旺盛的生機；木瓜海棠則低調婉約，質樸素凈；雪球海棠一樹繁花，潔白無暇，質感瓷實；絢麗海棠，深紅凝重，頗有異域風情……

海棠花好賞，海棠果也好吃。我曾在初秋遇見賣海棠果的，酸酸甜甜，芳香撲鼻，形如蘋果，只有核桃大小，但吃起來比蘋果更清脆香甜。

▲垂絲海棠

愛玲嘆海棠無香，紅樓未完，其實也不必遺憾。海棠與《紅樓夢》，幾乎有著無可分割的聯(lián)系。賈寶玉所住的大觀園怡紅院，分分明明種著一棵西府海棠，那是古代富貴人家的象征。如今中產階層愛櫻花，古時富貴人家愛海棠，看中的是它絢爛低調不過分雍容又有一定的富貴氣，不像其他紅花白花妖艷佻達張揚。曹雪芹多次提到這株盛大的西府海棠，不知他過去的溫柔富貴鄉(xiāng)里，是否也根植著一棵樹木。

▲白海棠

《紅樓夢》中，妙齡少女們起海棠詩社，第一次詠的就是賈蕓送給寶玉的珍貴盆栽白海棠。白海棠詩關情，更關聯(lián)著他們的命運。同樣的白海棠，薛寶釵寫：“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黛玉的是：“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淡妝到極致，反而更艷麗；有梨花素白，亦有梅之清魂，白海棠，被如此歌詠，也算是被好好對待過。

▲白海棠

當年蘇軾去閘口看望學生邵民瞻，隨身攜帶海棠，將它栽于邵氏庭院，后來每次寫書信都會問一句：“海棠無恙乎？”學生則答：“海棠無恙?！碧K軾被貶黃州期間，居住條件苦絕，生活水平糟糕，但是豁達如他，照舊有心情賞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燒高燭照紅妝?！碧K子深愛海棠，小小山頭有海棠一株，都念念不忘，深感是造物有深意，他說海棠是胭脂雪落，讓人驚異于它的美麗。給海棠取“胭脂雪”這樣的名字，真真叫人心動。

▲湖北海棠

只恐夜深花睡去，秉燭夜游，紅燭高照，燭光搖曳里的海棠花，該是怎樣一番美呢？深夜，或者說凌晨看海棠的，有川端康成。凌晨四點，花未眠，說的正是一朵壁龕前的海棠花。我沒有見過凌晨四點鐘的海棠花，不過這個四月，我曾在凌晨一點鐘與先生在團團簇簇的桐花下走過，一面細細碎碎地說一些話，一面深深淺淺地嗅幾下春夜里濕漉漉的花香，月光籠罩著桐花，猶如化不開的云。

▲垂絲海棠

日本文學中，無論是春日繁櫻，夏日流螢，秋日紅楓，冬日皚皚白雪，還是其他須臾美景，縱使路途遙遠，短瞬即逝，人們仍樂意長途跋涉，去追尋，去親身體驗，這種儀式感由來已久。眼睜睜看著盛宴消失，在美麗離場的過程中尋找一種安心感。此番安心里有對自然的惋惜，有憐憫，有尚美，有哀嘆，有感動，纖細，虛無，卻能支撐他們的追求。也許，這就是“物哀”的魅力。

▲白海棠

《花未眠》里，川端康成從一朵海棠花里悟出美的哲學，生出一些頓悟：美是邂逅所得，是親近所得，美，是反復陶冶所得，美，是讓人更想活下去。

的確啊，有些美，只有一些人都看到，而美本身，是屬于所有人的。海棠的美，現(xiàn)在來看，其實是無任何階層的，它該是屬于所有人的。

▲垂絲海棠

海棠花開一樹，燦爛絢然，怕的是一夜狂風，李清照對著疾風驟雨道：“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極為貼切；四月里，有風吹過來，海棠花瓣簌簌搖落，紛飛如雪，一地白花瓣，靜美無言?！俺菩堰€獨來，雪落紛紛那忍觸！”蘇軾對海棠花落，也是不忍多看。

著名畫家張大千畫荷與海棠皆無人能比，張大千對海棠極其喜愛，據(jù)說他旅居美國期間，聽聞別人家中有名貴海棠，就是典當畫作也要去百里外換回念想著的垂絲海棠。古有王羲之以書法換鵝，近有張大千拿畫換海棠，真是“一片春心付海棠！”

▲木瓜海棠

四月尾梢，海棠已謝，我于燈下回望海棠的嫣然一笑，仍會想起幾年前的四月，我去昌平看望好友，當時未曾想過那是最后一面，從此回想起那日的種種，都成無聲的永別，就連匆匆路過的德勝門外的西府海棠，也有了別樣的感覺，那份美麗里承載了幾分心碎，不要總是追問活著是為了什么，接近美，足矣。海棠無恙，愿愛無憂。生活，除了生老病死，還可以記錄一些草木小美。

▲湖北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