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老師】養(yǎng)心之道“莫善于寡欲”

大山860 2020-04-10

展開全文

養(yǎng)心之道“莫善于寡欲”

【孟子曰：“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span>】

對于孟子談到的修養(yǎng)工夫，大家要特別注意，因為他講得非常實際，而孔子所講的，屬于形而上學(xué)，更高卻更平淡。

孟子說：“養(yǎng)心”就是修行，先要做到“寡欲”。“寡”就是少，一切的欲望要少，少到極限。儒家和道家的修養(yǎng)，只講到“寡欲”，只有佛家做得到完全斷欲。不過要注意的是，佛家的小乘才做絕欲的工夫；大乘不是絕欲，是化欲，到了化境，無所謂寡與不寡，絕與不絕。所以儒家與道家，在幾千年來的爭論中，都是爭論這些話題。

佛家一開始，就是無妄想、除妄念，絕對無欲。儒家認(rèn)為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摒棄了這個工夫。本來也是如此，一般學(xué)佛的，照這個話是做不到的。儒家、道家比較高明，先從“寡欲”做起，慢慢減少欲望。實際上佛家也有這個法門。一切的習(xí)氣，先到“薄地”，妄念、欲望的力量，本來很強，慢慢使它薄弱，由“薄地”再轉(zhuǎn)入“軟地”，變成柔軟，沒有力量。例如修道的人，要除瞋念，自己想克制不發(fā)脾氣，可是做不到，必須要化欲才慢慢減少，變得薄了，再逐漸變得柔軟，就可以克制了。到這個階段，才是“寡欲”，所以養(yǎng)心之道“莫善于寡欲”。絕對無欲的理論那么高，做不到的，反而變成罪過，變成口過，吹牛大王，犯了妄語戒，修行人是不能打妄語的。

孟子說，能夠妄念減少，慢慢少想一點空事，把空想、幻想的范圍縮小，只想幾點切實要緊的事。照這樣訓(xùn)練自己，修養(yǎng)自己，幻想妄念，自然越來越薄弱了，就會達到禪宗祖師所說“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緣無事可思量”的境界。這不是說要故意把念頭壓下去，是自然沒有事情可想了。人家說肉好吃，自己根本不想吃了；人家想穿好的，自己不想了，只要不受凍，能蔽體就行了。這是真的空，看開了，所謂“看破紅塵”就是這個樣子，真到了心平如水，則妙不可言。

相反的是，有人欲望多，學(xué)佛一開始心里就想：“自己要趕快修行，修成了佛，好去度眾生。”這種欲望就太大太大了，說得好聽，叫做愿力，那是對修成功的人而言，對于沒有修成功的人而言，這種想法就是欲望。正像同樣是人，歲數(shù)小的叫小孩，壯年叫大人，老了叫老頭一樣。

我們再看秦始皇、漢武帝這兩個人，當(dāng)皇帝的那種聲威之顯赫，所謂“大漢之聲威”，站在國家民族的立場看來，的確是不錯；可是當(dāng)他們年紀(jì)大了，快死之前，都想求長生不老，希望永遠活下去，要想做神仙，這個欲望多么大啊。

只有漢武帝的一個大臣汲黯，這個活寶，憨頭憨腦地對漢武帝說：“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示仁義，神仙其可得乎？”漢武帝聽了對他也沒有辦法。不但漢武帝有這個錯誤，老實說許多學(xué)道的人，都有這個情形，這樣是修不好的，所以要先“寡欲”。

這個結(jié)論，同時也是“堯舜性者也”的詮釋，因為上古的人，天性寡欲，對于外物的追求很少，自然是天生的圣人之道。

《孟子與盡心篇》

【孟子曰：“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span>】

這個寡欲的問題，是個嚴(yán)重的問題。剛才我們白天的時候提到，一切宗教總是禁欲的，我們提到性跟情兩個問題。我常常跟年輕同學(xué)們講愛情哲學(xué)，我先說個笑話吧：

我在大學(xué)里頭也同張教授一樣，有時候擔(dān)任講哲學(xué)的課程。有一次，在輔仁大學(xué)講課，一位女同學(xué)送上一個條子提一個問題，“老師，你不要講人生哲學(xué)，講愛情哲學(xué)吧”。我把這一個條子一看，就放在旁邊。我說，下課再講。后來下課，我又忘記了。第二堂上課，這位女同學(xué)，很厲害，死活不行，又再提出來。

我說，“有位同學(xué)要我講愛情問題，到現(xiàn)在我不曉得什么叫愛情。據(jù)我了解，愛情呀，就是人最高的自私境界。任何的愛情都是‘我’愛你，因為有‘我’，‘我’不愛你就不愛你，所有都是為了‘我’，不是為了愛?！?/span>

當(dāng)年在大學(xué)里，我跟年輕的人講，我說你們懂得愛嗎？我看沒有什么愛。男女關(guān)系，不管你偷情也好，做愛也好，怎么也好，我常常發(fā)現(xiàn)夫妻一輩子的人，生了兒女一大堆，可是他們沒有愛情。

即使懂了愛，也沒有情。那么所有人是干什么？只是一個“欲”，男女的“欲”，什么叫“欲”？一點荷爾蒙在作怪！內(nèi)分泌的問題，等到內(nèi)分泌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

譬如說，有一句成語，兩個男女，感情不好了，叫“同床異夢”。我說，亂扯！這是很好的哲學(xué)的話嘛，不管他愛情好不好，哪有兩個人睡一床做同樣的夢??？不可能的嘛！同床一定異夢！同床做一個夢，那是兩個神經(jīng)病剛好在一起了。“同床同夢”，沒有這個事的！

由此講到這個寡欲。我常常告訴年輕人，情、愛、欲是三個層次。一般人青年時都是欲，都是一點荷爾蒙，拿儒家的觀點，都是“氣之熾盛”，身體情緒的變化，荷爾蒙的變化，內(nèi)分泌的變化，完全是“欲”。所謂“我愛你”“不愛你”，那是聽肉體上荷爾蒙的指揮，這個完全屬于欲。欲是彼此的發(fā)泄，沒有什么懂得愛。

愛，就真不容易了，愛跟欲不一樣時，那才是真愛。當(dāng)然你們喜歡養(yǎng)小狗的，嗨喲，幾萬塊錢買一條小狗，抱著又親又吻，那個說不定還有一點點愛。那么這個愛很自私的噢！格老子愿意喜歡這條狗，我不喜歡還是把它燉去吃了，還是為“我”（眾笑），這個算是愛！

情，這個就難了，那就很高了。情是已經(jīng)離開了欲，離開了愛，才談情。

孔子講，人生三個步驟，少年人“戒之在色”，是指男女關(guān)系。有賊心，有賊膽，那個賊又不聽話，只好去亂搞了。所以，少年戒之在色。

中年是“戒之在斗”，斗爭。像你們諸位大老板一樣，賺了一千萬還要三千萬，賺了三千萬還要一億，一路向上面斗爭上去，爬上去。彼此還要斗爭的，所以中年是戒之在斗。

晚年呢，最可怕了，“戒之在得”，到老了抓得最緊。越老越抓得緊，該放手，但不肯放??！

我剛才講欲是少年的事，以現(xiàn)在你們的講法是微觀，不是宏觀的，宏觀的欲就大了。譬如諸位老板，賺了一百億還想一千億。有個朋友就想賺一千億，如果他賺了一千億，還想兩千億，欲是越來越大。所以中國文化《禮記·曲禮》上有幾句話：“敖不可長，欲不可從，志不可滿，樂不可極?！?/strong>

所以人家問我，本來我們的科學(xué)很發(fā)達，為什么到了魏晉的時代，把科學(xué)停止不準(zhǔn)發(fā)展呢？我說，那個時候他們的思想是對的。中國文化道家的思想，認(rèn)為物質(zhì)文明越發(fā)達，人類的欲望越提高，那就越不可收拾了。物質(zhì)文明發(fā)展到越高，人類的欲望跟著越提高，越亂，所以，中國魏晉避開這個。

以現(xiàn)在來說，認(rèn)為這是古人的錯，古人沒有錯??！現(xiàn)在還正在討論這個問題。我常常說，科學(xué)的發(fā)明，物質(zhì)文明的發(fā)展，給人類帶來了很多的方便，但是沒有給人類帶來幸福，反而帶來更多的痛苦！

所以剛才張教授提出來，“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天主教、佛教等等宗教是禁欲的。儒家同伊斯蘭教是主張寡欲的，盡量減少，省吃儉用一點，叫做寡欲。完全禁欲做不到，普通人只好來個寡欲。

孟子說的寡欲，就是廣義的，宏觀的講寡欲，是少欲，把欲望清凈一點，少一點，節(jié)省一點用，那就對了，那這個人已經(jīng)有相當(dāng)?shù)男摒B(yǎng)與道德了。

孟子說能夠做到寡欲的人，“雖有不存焉者”，雖然還沒有達到很高的程度，達到那個“大而化之”的包容境界，但是已經(jīng)很好了。下面這個“寡矣”呢，就是他的欲望已經(jīng)很少了。

“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一個多欲的人，想達到道德的境界，他說也不可能，也很少。這里有個歷史的證明：秦始皇做了皇帝以后，想修道，想長生不老做神仙。你們最近看了一個《漢武大帝》，漢武帝做了皇帝以后，也想求神仙。這個皇帝求神仙，也等于陳峰一樣，一邊拿念佛珠做事業(yè)，一邊可以罵人。漢武帝沒有錯，但是難做到。

漢武帝旁邊有兩個大臣，漢武帝最怕的一個是汲黯，這個人講話大舌頭；最喜歡的一個是東方朔，他滑稽，給武帝講笑話。武帝經(jīng)常發(fā)脾氣，有時犯了錯誤，東方朔給他講兩句笑話，他就算了。汲黯可不同了，萬事跟武帝直面地講，所以他批評漢武帝說，“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意思是說，你呀，內(nèi)心什么都要，又想權(quán)力，又做皇帝，又要女人，什么都要，又要擴充境地，又要獨霸天下，外面又要廣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想效法堯舜之治，做得到嗎？不可能的。他說，你是矛盾的。

別人講漢武帝這種話，當(dāng)面批評，不殺你的頭才怪！汲黯講了他，他雖然氣，當(dāng)面卻一聲不響。可是《漢武大帝》劇中這個道理沒有演出來。漢武帝對任何臣子，你看衛(wèi)青啊，霍去病啊，這些打天下的大功臣來見他的時候，漢武帝有時候正在廁所里，就叫他們進來報告，自己還坐在馬桶上，多不禮貌??！唯有一個人，當(dāng)太監(jiān)講，汲黯來看你了。武帝即刻說：“等一等！叫他不要進來！”馬上穿上禮服，帽子戴好再見他。

當(dāng)然，后來汲黯有一件事情犯錯了，漢武帝有一度還是把他冷凍起來，下放了?？墒堑郊橱鐾砟甑臅r候，江西出了問題，漢武帝還是找他。汲黯來了說，皇上，我現(xiàn)在也老了，又病了，你不要再找我辦事。

漢武帝說，“我非找你不可，因為江西出問題了?！?/span>

汲黯說，“哎呀，你不要找我，我老了，我跟你兩個意見又相反，你找我干什么？”

漢武帝說，“拜托你，你盡管老了，我弄張床給你，你躺在床上去看江西好不好？”

漢武帝說，不要叫你起來辦公了，只要有你的聲望在江西，就行了。汲黯沒辦法，最后到了江西，臨老死在江西了，叫“臥而治之”，漢武帝看重他到這個程度。

我們聽過一句話：“期期以為不可”，認(rèn)為是汲黯講的話。后來我們寫文章，都照寫，不懂是什么意思。

漢武帝聽人挑撥，跟太子鬧翻了，廢了太子，把兒子逼死了嘛！這一段是漢武帝最傷心的事。漢武帝要換太子，什么人都不敢講話，只有叫汲黯來，因為漢武帝想聽聽汲黯的意見。汲黯一來，漢武帝說，我要把太子廢掉！嘩！他急得一頭大汗，就跪下來，“臣期、期、期……以為不可！”他大舌頭，一急起來，說不出話來，“期、期、期、期……不可”，就是這么一個故事。所以，期期以為不可，就是描寫當(dāng)時的聲音，大舌頭說不出來，急得臉都紅了。所以叫你們?nèi)ァ白x”古書，不讀搞不明白。

汲黯固然與武帝有這一段對話，其實高祖要廢太子時，周昌極力勸阻，才是“期期以為不可”的第一人。

剛才所提到“法家拂士”，這一段也是補充法家拂士的道理，也就是講寡欲這個問題。

所以談修養(yǎng)，要寡欲已經(jīng)很難了，要完全做到，就是四個字：離情棄欲，這是佛家道家到了佛與神仙的境界了；但不是硬性的斷絕。

什么叫離情棄欲呢？就是孟子剛才所講的“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這就叫做“離情棄欲”了。

《南懷瑾講演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