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天一柱 攝影/余競?cè)A) 一座山,尤其是名山,應(yīng)該有兩個高度,物理高度和歷史高度。其實還應(yīng)該有第三個高度,精神高度。這是我在認識天柱山之后產(chǎn)生的思想印記。 一 八百里皖江,在這個區(qū)段內(nèi),不是地理概念上的東流,而是繞了一個彎子傾向北去。這樣的流勢,在江的北岸就有了一個因緩沖而形成的富庶之地——安慶。這里像河套地區(qū)一樣肥沃,但不是平疇千里,她的西邊約百里之遙有了一座山。 這座山很高很大,屹立于江淮之間,形如擎天一柱,故名天柱山。曾在六百多年的時間里被尊稱為“南岳”。 東關(guān)雄峰(徐儲來 攝影) 天柱山的地理高度,應(yīng)作如下的解構(gòu)。在人們沒有認識她之前,只是一個海拔上的高差,約1500米。我懷疑過不止這么高。唐代的白居易也說不止這么高,他說“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門千仞鎖云雷。”這山既然撐著日月,伴著云雷,何止1500米呢?! 糾結(jié)于天柱山的高度,不是沒有原因的。早在上世紀的1983年,我很體面的上了一次山,然后又很不體面的無功而返。 但是,這次登山,卻讓我完成了一次重要的角色轉(zhuǎn)換,重新認識了山和登山的定義。 可以說,我登過無數(shù)次山。一個在山里面長大的人,登山就像呼吸那樣平常。唯有這次,它超越了我的極限,不只是體能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差一點讓我懷疑到登山到底是件痛苦的事還是快樂的事,旅行又能收獲什么呢? 安慶地區(qū)行政公署的面包車載著“大沙河流域考察組”的6名專家向天柱山出發(fā),為了節(jié)約時間,我們沒有去打擾所在地的潛山縣,而是直奔野人寨而去。但是,一下車就發(fā)現(xiàn)錯了。當?shù)厝烁嬖V我們應(yīng)該繼續(xù)向前,在大約十里遠的叫做“白水灣”的地方登山更近,路也要好走一些。 白水灣景區(qū)(儲小心 攝影) 霜降已過,瘦水寒山,視野通透,是野外考察的理想季節(jié)。我們快速登山。 當我們用了大半天的時間到達主峰腳下的蛇形坦時,已經(jīng)是筋疲力盡,而且每個人都冷得不行。登山的汗水早已濕透內(nèi)衣,在停下來的那一刻,渾身瑟瑟發(fā)抖。與此同時,心里面更冷——蛇形坦很寬敞,眼望還有500多米高的山峰,覺得太高太遠了,如畫面中的珠穆朗瑪峰一樣,還能上得去嗎? 棧道風云(葛亮 攝影) 蛇形坦是我們這次登山的大本營。 隨著歇下來,問題更加嚴重了,六個人的腳上都磨破了皮或是起了泡,在行走過程中尚無知覺,從座椅上站起來,才知道邁步都很困難。 前進是不可能的了。后撤也是不可能的。時間不給我們一點點余地,就讓我們卡在這樣一個進退不能的地方。我們只好決定先住下來,等到明天再說。 明天來得很快。 日出東關(guān)(儲小心 攝影) 石骨嶙峋的山峰,在初升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分外陡峭和巍峨。這時沒有一個人提出繼續(xù)登山?!疤吡?,太高了!”就在這樣的長吁短嘆和心照不宣中,大家無功而返。 與天柱山的再次相見,已經(jīng)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多年以后,我們才真正認識到一座山的高度,不是重要的,重要的在于我們能不能果敢地攀登上去。海拔的高度只是一種指向,是一種難度的指向。當我們跨過這個難度的時候,登山的意義才能彰顯出來。 二 我的家鄉(xiāng)在天柱山西南面的五廟鄉(xiāng)。那是一個有高度的地方,可以平視天柱山主峰。從那里看天柱山就像一顆“寶塔糖”,很漂亮的三角形。三角形的底邊向左右延展開去,構(gòu)成平整的山崗。或者說,在一條平整的山崗上,放置了一個三角形的山峰,等腰,相當穩(wěn)定和成熟,百看不厭,沒有一柱擎天的感覺。 在后來的日子里,慢慢覺得那山像寶塔糖的說法應(yīng)該改變,寶塔糖太小了。應(yīng)該說像埃及的金字塔。金字塔雖然也不夠大,不及那座山峰的百分之幾,但好聽多了。 在五廟人的口耳相傳中,天柱山是不被稱為天柱山的,而是稱之為“皖山”或“萬山”。當我離開故鄉(xiāng)來到更寬廣的外部世界后,又發(fā)現(xiàn)在潛山縣乃至安慶地區(qū),也都稱之為“皖山”或“萬山”。因此我一直把這個稱呼當作天柱山的“乳名”。乳名總要親切很多。可是現(xiàn)在的許多文學家們,在為天柱山歷史溯源時,喜歡用這樣的文字表述:天柱山,又名皖公山、萬歲山,曾為南岳……。 金色夢(余競?cè)A 攝影) 老實說,這樣的表述,不僅遠遠不及“乳名”來得厚重和溫暖,同時也是不夠準確的。乳名不應(yīng)該是天柱山的別名,而是天柱山的歷史。她憑以“皖山”這個乳名的榮耀把我們帶向了“人民是山”的歷史和現(xiàn)代相融合的高度—— 現(xiàn)在的潛山市,在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時代,屬于皖國。皖國很小。大家都知道,從東周開始,周朝只是一個名義上的符號,對各諸侯國失去了實際意義上的管理權(quán),唯有“封地建國”這一程式尚能昭示周朝的存在——“封建”二字亦由此而來。于是周天子就大封特封,以至于最多時候的“封國”達到一百多個,皖國就是這一百多個中的一個?,F(xiàn)在的潛山城區(qū),就是那時皖國的都城,至今仍保留著皖城的叫法。擦城而過的潛河,是為皖水。皖水流入處的長江,稱為皖江。當然,安徽簡稱皖,也是來源于此的。 潛山市區(qū)的皖公雕塑(華強 攝影) 用現(xiàn)在的話說,皖,是一個很靚麗的詞,意為完整、潔麗和美好。主政皖國的是皖伯大夫,世稱皖國公或皖公。他雖然不能與齊桓公、魯襄公比肩而立,畢竟人家是大國。但這絲毫不影響皖公的作為。他把皖國治理得井井有條。人們?yōu)榱思o念他,就將境內(nèi)的這座大山稱之為“皖公山”。又因皖公生性喜梅,就將皖城稱為梅城,并沿用至今。 皖公,就是人們心目中仰望的高山。 在那次登山無功而返相隔十幾年之后的新世紀之初,又一個秋天,我有了充足的時間再次登山。 象形石—皖公(張揚 攝影) 大自然就是這般的神奇,在通往主峰的神秘谷口,在高高的巨大花崗巖崖壁上,有一尊皖公的天然神像,五官端肅而又慈祥有加,與史書中記載的皖公本人竟無二致。而在飛來峰的巨巖上,有另一處天然神奇——安徽省地形圖,與教科書上的安徽地圖十分相似。 在皖公離世數(shù)百年之后,漢武大帝來到了天柱山。他面對這座神奇的高山,毫不猶豫地拜封為“南岳”。盛大的封岳儀式上,萬民高呼“萬歲”,如是,“萬歲山”一詞誕生了。如今我們依然可以看到當年漢武帝走過的石階御道和他落輦的“旌駕橋”。 從此,皖公山、萬歲山、南岳,這一系列的稱謂,就讓天柱山以其昂揚高拔、“萬岳歸宗”的鮮明形象,橫亙于江淮大地之上。 終于可以登頂了。從蛇形坦,過“六月晴雪”,穿爬“神秘谷”,這個500米的高度,需要兩三個小時。來到天池峰上,方知“登頂”原是一句誑語,這天池峰只是第二高峰。而主峰就近在咫尺,似乎一伸手就摸得著。不只是壁立千仞,石骨嶙峋,連巖石上的一溝一坎,一只小鳥小蟲也都清晰可辨。看得清石頭上的紋理、裂縫或鑲嵌在崖體中的另一種巖石,看得清不同的顏色和肌理或者某一兩處的剝落,還有那從巖縫中長出的小花小草。這些小花小草讓絕壁嶙峋的危崖上多了一點生機,也讓攀登者有了一次輕松的喘勻一口氣的機會。由這一點綠漫散開來,成為主峰以外的漫山遍野的綠,那是萬畝竹海和松杉常綠林。也只有這些綠,才能撫慰我們疲憊的目光,特別是疲憊的雙腿,讓心慢慢安靜下來,回到最初出發(fā)時那種急切盼望早點到達和仰望的情形。 坐在天池峰上,是不能算作“登頂”的。但大家都說“這就是登頂了”。于是大家都有了登頂?shù)暮肋~和快慰。甚至就有了“登頂”的幻覺,這種幻覺很真切也很踏實。 天柱山秋色(儲小心 攝影) 深秋的陽光,在這空闊的山頂上,顯得舒緩和爛漫,世界通體透明,絕壁嶙峋的山體在陽光的照耀下,發(fā)出鋼鐵一樣堅硬的光芒,也發(fā)出鋼鐵一樣的風響,心中升騰起鋼鐵一樣的信念,一個人就是一座山啊!其實何止是對面的主峰才是“極頂”呢?現(xiàn)在我們登上的這個天池峰不就是另一個“極頂”嗎? 天池峰在這兒扮演了一個不錯的角色,“降尊紆貴”。它讓位于“擎天一柱”卻又占盡風光。試心橋、仙人洞、拜岳壇、送客松等等妙處盡在這兒?!跋嗫磧刹粎挘辉谔斐靥帯?,便是它跟天柱主峰最佳搭檔的最佳寫照。 站在天池峰上看天柱峰,等于站在一個極頂上看另一個極頂,這種物象上的對比和來不及接受的高差,讓人覺得,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空間上,物理的高度已經(jīng)不重要了,甚至大多數(shù)人都會超越“去叩問歷史的輝煌”而歸于平淡和寧靜。這是不是“高山仰止”的另一種闡釋和另一個境界呢? 圖片攝影(葉余根) 主峰能否上得去?無數(shù)攀行者都有這樣一問。得到的回答總是能,又不能。能,是指有特殊技能的人。聽說自有文字記載以來,僅有三人登上了主峰,而且全為當?shù)厝恕2荒?,便是指如你我一樣的蕓蕓眾生者。從這個意義上說,登臨了天池峰,就稱之為登頂了,是說得過去的。 現(xiàn)在,我們不僅站到了天柱山的物理制高點上,同時,也站在了歷史的制高點上,可以穿越時空,向皖公揖手,與漢武帝交流,然后說:“我們來了”。 人們總是試圖接近歷史,但總有一道門檻或者鴻溝擋住自己的步伐,讓人無法抵達。在這里,天柱山恰好為我們搭起了一個平臺,讓我們明白,高度不只是需要仰望的,同時可以與之牽手和融合,關(guān)鍵是看我們的境界和姿態(tài)。我還覺得,因為歷史在這里有著數(shù)不清的沉淀,所以天柱山就在數(shù)不清的山水形勝中突顯出來,并且反過來,又讓幾千年的古皖文明史、讓歷史的風云在這里固化下來,以其奇特的姿態(tài),讓每一個階段定格成永恒。 三 突然想起我曾經(jīng)提出過的一個詰問:“天柱山是山嗎?”沒想到會有很多人同意我的詰問并且說:“這聲詰問,讓《辭?!肥斄?。它應(yīng)該對山重新下一個定義。”不管怎樣,這一聲詰問,拓展了我的視野,所以我接著說:“天柱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山”。它沉淀了極其深厚的古皖文化,把我們帶向了一個溫暖的精神家園。 潛河(程西林 攝影) 天柱山在它的東南麓伸出了橄欖枝,橄欖枝舒緩的靜臥在潛陽大地上,這是一個極其美麗的所在——潛水和皖水分走在她的東西兩邊,然后又在不太遠的皖口處合二為一,是為皖河。夾在兩水之間的這片沃土,就是古潛陽,漢時屬廬江郡,宋時為舒州,亦即今天的潛山市。 這里有個焦家畈,早已名見經(jīng)卷,只是記住她的人很少。記得住的是《孔雀東南飛》。焦家畈就是這樁故事的發(fā)生地。古往今來,殉情者總是有的。而廬江郡吏焦仲卿的殉情則震動朝野,上升到反封建的高度,進入到文學的層面,成就了中國第一部愛情長篇敘事詩。 隨后三國時期的皖山二喬,則在這里消弭了戰(zhàn)爭的煙云,讓東吳罷戈,讓曹魏筑臺。這是不是另一種形式上的以身許國?在潛山市城區(qū)的二喬公園里,我們看到了這一層的精神臺面。 天柱山總是不斷地詮釋著這樣的精神高度。從皖公到漢武大帝,到《孔雀東南飛》,到二喬佳麗,都把我們帶到了崇高境界。那么,它在南岳尊號被廢之后呢? 在我看來,皖山“南岳”的封號不是被廢了,只是發(fā)生了位移。 歷史在這里造成了一個很大的誤會,也做了一個有趣的輪回。因皖伯大夫而取名皖公山之后約四五百年,有了漢武帝的封禪,是為南岳,又過了六百多年,隋文帝改封湖南衡山為南岳,好像從此歷史上再無封禪的壯舉了,誤會由此產(chǎn)生。一批批地域文史研究者們聲聲叩問,為什么隋文帝廢了皖公山改封了衡山,癥結(jié)何在?于是便有了種種的臆想和猜測。歷史總是在紛紛擾擾中進入時光的“黑洞”,短暫的38年的隋朝,遠不及炎漢,可是它結(jié)束了南北朝的分裂局面,積極擴充疆土的壯烈雄心實在可欽可佩。拜岳封禪是擁有疆域的宏大標識,隋文帝要封湖南衡山為南岳,就是向天下宣告隋朝的疆域有多么廣大,他將南岳南移,不愧為帝王的大手筆。由是看來,那種天柱山南岳稱號“被廢”的說法,實在有些差強人意。在我看來,天柱山?jīng)]有被廢,她做了一個炫目的交接,把“南岳”的歷史光環(huán)作了空間上的拓展。 潛河風光(程西林 攝影) 就像現(xiàn)在,我們從天池峰移步到仙人洞一樣,依然在“古南岳”的懷抱中繾綣情懷。這時扭首東望,潛山市偌大的城區(qū)就在山的腳下,猶如鋪展的畫卷,色彩繽紛,濃淡相間。城西邊的潛水擦城而過,舒緩南流。時不時有數(shù)處的粼粼波光反射著太陽的光芒,讓你知道了那是河水在流動。公路大橋和鐵路大橋跨河而立,看不出“天塹變通途”的宏偉,反讓人覺得那是兩處雕欄玉砌、觀魚聽荷的好出處。城、水、橋構(gòu)成了現(xiàn)代版的《清明上河圖》。那里還有程長庚的故居和張恨水的黃土書屋……世事紛忙,這里盡是天籟之音。 于是,再次想起了李白的那首詩《江上望皖公山》?!捌娣宄銎嬖?,秀水含秀氣……待吾還丹成,投跡歸此地?!?/span> 李白不僅上山了,而且還要將皖公山作為他的歸跡之地,這是怎樣的情懷呢?李白之后,白居易來了。白居易之后,王安石來了。王安石還帶來了蘇東坡、黃庭堅等一大批弟子。因為他在這里做過三年的舒州通判并寫下了“窮幽深而不盡,坐石上以忘歸”的不朽詩篇。我時時想,歷史總是喜歡把一些波瀾壯闊的畫面推到這座山的跟前,使我們難以想象它們是如何巧合起來的。是不是漫天的風起云涌,在這座大山面前突然放慢了腳步,又在這個古皖國里作了選擇、停留和沉淀,甚至還有思考?! 歷史總是能夠衍生出人文的高度。當我們自覺地不再糾結(jié)于漢武帝的一個“立”字,也不糾結(jié)于隋文帝的一個“廢”字,天柱山就更加高大雄偉起來了。 主辦單位:潛山市文化旅游體育局 編輯:熊葛玲 責任編輯:葉余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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