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對木情有獨(dú)鐘。許是跟出生在農(nóng)村有關(guān)。今天的心情，被小妹發(fā)在朋友圈的一篇隱性廣告軟文《以實(shí)木之名，給你溫暖》而攪動。短短的文字真摯地賦予了實(shí)木沉穩(wěn)、活力、自然、藝術(shù)的特質(zhì)，我深以為然。可木之于我，又絕不僅于此。

木，有味。這味，應(yīng)是一直深藏我心，平常不覺，只有遇上恰當(dāng)?shù)臏囟然蚴菧厍椴艜磿r溢出來。譬如，今早讀到的幾行字，便是無意落入心湖的一顆石，并不需要文字本身有多華麗或是多么寓意深刻，僅僅是它所言之物是木，就已足夠。木，觸動到了我心底的某處柔軟。就像一壇默然孤守舊居已久的陳釀，某個時刻突然被某事某物瞬間精準(zhǔn)擊穿，塵封多年的濃香厚韻即刻肆溢，任誰也抵擋不住。就是這樣，心里的木之味汩汩的就溢了出來。跟著溢出來的還有刨花，以及一些為它而寫的詩句：“刨花像浪頭散開，消失在海天盡頭，木紋像波動的詩行，帶來歲月的問候······” 詩中的木紋二字，頓時又幻化成或深或淺紋路清晰形態(tài)優(yōu)美的圖影畫面，一軸童年的畫卷隨之徐徐展開。

那時候還在農(nóng)村老家，五六歲大的我與母親相守而居。長年伴著母親勞累孤苦的身影與嘆息長大的我，顯得心卑膽小行拙嘴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墒?，這并不妨礙我也擁有一些默然自在暗生快意的時候------誰個叔伯家在做木工活，我就癡癡地在那看上大半天，一句話不說，也是滿心歡喜。

歡喜地看他們把或大或小或長或短的木頭木段扛回到地堂，稍稍傾側(cè)肩膀，再微微一提肩力，把木輕拋離肩，剛剛還安然橫于其上的木頭木段就會穩(wěn)穩(wěn)落地，靜靜地躺在自己砸出的大小恰當(dāng)?shù)哪嗟匕己劾?。虔誠地等候主人開工，來成全它的未來。當(dāng)時的我，常常喜歡坐在木身上面，想象木也在想象-----我會成為什么呢？水桶米桶飯桶尿桶？腳盆潲盆飯盆？粥勺飯勺水勺？還是桌凳大床木箱？抑或是板車風(fēng)柜谷倉？是一個陪伴嬰孩長大的坐欄甚至是一具為人送終的棺材······替木想得真多，可是似乎從不曾懂得想一想自己，想一想自己終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只是覺得，看他們做各種各樣的木器的過程很是享受。

享受看他們把長長的圓木鋸成段，再劈成板塊。若要鋸斷大的木，須將其橫架在兩條分開一定距離而平行擺放的長木凳上，以求穩(wěn)妥。鋸的時候，木工一般都一腳踏上條凳，踩著圓滾滾的木身（也有人是直接用膝蓋壓著），與手配合固定圓木，一腳穩(wěn)穩(wěn)錐立在地，右手握鋸，稍斜著上下來回反復(fù)使勁，直至長木成段落地。接著，就是劈板。木工把鋸斷的木段豎立在地，確定立穩(wěn)了，并不著急動斧。而是必先移手心近嘴邊，”呸“的一下，自啐一口唾沫，雙掌合搓幾下，再高高掄起斧頭，快速地劈下去。遇上特別大的，往往還要劈一下“嘿”的吼一聲，給自己助力加油。不知為什么，我每次聽到那孔武有力的一聲“嘿”，就想笑，但每次都不太敢隨意笑，就憋著，有時候憋得住，有時候憋不住。憋不住的時候，偏又遇上脾性不好的木工，則會被斥“笑什么笑？滾開！”。但多數(shù)有和氣的叔伯木工非但不罵人，還要溫和地逗問一句“你笑我不夠力咩？要不給你來試試？”每次聽到這一句，我都是一邊捂嘴笑應(yīng)”不得噶不得噶“，一邊連連往后退，有時退著退著會被身后的糞箕糞桶或是其他農(nóng)具絆倒。做活的叔伯聽聞動靜，也不回頭看我的尷尬相，只是輕笑幾聲，眼睛繼續(xù)不離目標(biāo)分毫地一劈再劈。等到做木器所需要的板材都劈好了，扔下斧頭，坐到一旁美美地吸上幾口竹筒水煙，再跨坐于長凳上，開始刨板。在任何木器的制造過程里，刨板這一環(huán)節(jié)是我最最愛看的。因?yàn)?，刨花特別美。每一個刨花，都是隨著木工的一個前傾躬身和雙手前伸推刨完美出落而成， 帶著木的自然清香，以純溫之澤容，恰到好處的雍容卷姿從刨刀口處優(yōu)雅地出來，再經(jīng)由木工的手散落地上。每到此時，我總會心急情切的上前去接，恨不能將所有刨花皆抱入懷中。與其說此舉是我憐惜刨花而為，倒不如說是自己欲借擁攬刨花之機(jī)蹭上一懷溫柔暖意的自我滿足。那是一種柔情滿懷的歡欣，恰如木匠看到板材最后都被刨得平整有形，經(jīng)砂紙摩擦得精光滑溜，猶如嬰兒新肌。那歡欣應(yīng)該也恰如新生的嬰孩躺在母親懷里的無限安心，母嬰身上都蘊(yùn)染著濃濃的奶香氣，任風(fēng)吹來多雜多臭的其他味道也沖不散沖不淡。記得有一回，本族的一位叔公過世，師傅就在現(xiàn)場打造壽材，這應(yīng)算是個大工程，刨出來的刨花特別多，在樹底下蓬蓬松松的鋪了厚厚的一大堆-----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該以浪花堆砌的山丘來形容，可當(dāng)時不知道這世上有海與浪。我實(shí)在愛之太深，就趁著師傅回正廳吃飯的空擋，興奮地全身撲投其中，讓濃醇又清冽的木的香氣深深將我包圍。我閉上雙眼，感到前所未有的一種舒適與安定。直至被大人發(fā)現(xiàn)，并斥以自找晦氣才不得不依依起身。其實(shí)，那應(yīng)該就是自己內(nèi)心一直憧憬并追尋而不得的幸福吧------沒有因?yàn)槭桥薅幌訔?，沒有因?yàn)槟懶《怀庳?zé)，沒有因?yàn)橐恢浑u鴨的過界串門而起的紛爭，沒有母親似乎永遠(yuǎn)也流不盡的眼淚······一切皆以寬懷容納以柔情擁抱，暖暖地，一如那堆松軟的刨花。

曾經(jīng)，人與木結(jié)緣深厚，始終相依。初到俗世，常以木盆盛水洗浴相迎，壽終離世，即以木棺入殮再入土為安。而如今，人與木的交集該是越來越生分了。這，是好是壞自是所謂無多。只是，偶爾會觸了某些舊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