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煙火味——紅豆腐 文、版式設(shè)計 / 湛藍 /// 老師從鄉(xiāng)下回到成都,捎帶了些地里新摘的蔬菜,一筐橘子,另有一個樂扣盒子里盛著紅色的塊狀食品,拿出來看,是一盒紅豆腐。質(zhì)感不像超市里出售的豆腐乳,濕乎乎的,不成型。辣椒粉鮮紅,一塊一塊的紅豆腐,看著疏朗,跟年少時媽媽做的一樣。 農(nóng)歷年過完,一切復(fù)歸正軌,生活清淡。早晨,煮了白粥,蒸了餃子,從冰箱的樂扣盒子里小心翼翼夾出一塊紅豆腐佐粥。 一個人優(yōu)哉游哉,細嚼慢咽,一種空的安寧。用筷子從中間把一塊紅豆腐分開,打窯洞一樣挖里面的暗白色豆腐吃,最后紅豆腐皮垮塌,剩下一小碟殘紅,像一朵開敗的花。 年少的時候,媽媽每年都做紅豆腐。大約是初冬時節(jié),農(nóng)事漸少,家庭主婦便開始囤積一家人過冬的食物,做紅豆腐便是其中一項。 晚上,收拾好廚房,媽媽系著圍裙上樓,一會兒端一升子黃豆下來。把豆子倒進大圓簸箕里,在暖黃色的燈下一粒一粒選豆。在我的骨子里,審美傳統(tǒng)、守舊。女性恪守本分,居家持家的樣子最性感最美麗。因而,媽媽當(dāng)時專注選豆的樣子,賢淑而溫柔,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里。選出的優(yōu)質(zhì)黃豆,捧進升子,再端去廚房,放素陶罐里用清水泡一晚。 次日早晨,泡脹的黃豆顆粒潤澤飽滿,比新鮮的黃豆更有質(zhì)感。用清水洗石磨,石磨嘴下接一只木桶,爸媽推動石磨,姐用勺子舀起豆子和水添進磨眼,相互協(xié)作的手工勞作場景溫馨又嫻熟。一會兒,乳白色的液體夾雜豆皮從石磨下源源不斷涌出,順著磨盤流進木桶里。我們家的石磨大且厚,推起來很沉。因接觸面積大,磨出來的東西細膩。只是,磨的時候很費勁,要兩人合力才能輕松推送石磨工作。也見過一個人推,腳蹬地借力,一場勞作下來,大冬天的,往往累得滿頭大汗。一桶快接滿的時候,便停下來。媽媽用銀色的水瓢接住磨盤口,她齊脖的短發(fā)下有晶瑩的汗珠。爸爸趁機提開滿桶,換上一只空桶。用力時,他手背上的青筋像骨骼一樣突起。他們中途休息,我和妹學(xué)著爸媽的樣子協(xié)作推磨,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奈何那磨如磐石,紋絲不動。于是兩手環(huán)在磨檔桿上蕩秋千,蕩過去撞到蹲地上檢查豆汁粗細的媽媽,她反手過來在我倆一人的腿上拍一下,并笑罵“兩個猴兒崽崽“…… 磨完豆子,媽媽將白色濾帕的四角拴在過濾架上,就去拿柴禾準備生火。爸爸把磨好的豆汁一瓢一瓢從木桶里舀進濾帕,并搖動過濾架以加快過濾速度。純凈的乳白色豆汁沿著濾帕流進瓷盆,一盆一盆端去倒進大鐵鍋里煮。為了物盡其利,爸爸會在豆渣里額外加兩瓢清水讓豆汁充分溢出。燒沸的豆汁就是最正點、原汁原味的豆?jié){。爸爸在下石膏水或者鹵水點豆腐之前,通常會舀半瓢起來留著。媽媽加了白糖,倒進白瓷碗里,我們姐妹一人一碗。喝完豆?jié){,幾乎是同時,姐妹相互指著對方一邊笑一邊說:“你長白胡子啦!哈哈哈哈?!薄澳阋查L了白胡子啦。哈哈哈哈?!眿寢屢姞睿f:“大哥莫說二哥,兩個胡子差不多?!蔽覀兩斐鰸櫦t的小舌頭,撩著唇邊舔一圈。唇邊留下那一圈白色的印痕,足見豆?jié){的濃度。 石膏水或者鹵水讓豆?jié){起化學(xué)變化,蛋白質(zhì)變成豆花。一部分豆花做當(dāng)天午餐的菜,用青椒、蒜蓉、姜末、小蔥、鹽、味精、醬油、醋、碎花生粒等做蘸水,這就是巴渝人家最普遍的、也是巴渝地區(qū)有名的美食——石磨豆花。這些年,哪怕行萬里,度關(guān)山,總把故鄉(xiāng)的味道揣在行囊里。余下的絕大部分豆花做成豆腐,再適當(dāng)加熱,用筲箕壓著豆花,軋水舀出。豆花從鍋里舀出,倒進墊著紗布的竹器里,疊好紗布的角,用重物壓在上面,一則去掉水分,再則給豆腐適當(dāng)定型。冷卻后,切成小方塊,在筐子里加一層一層干凈的稻草,把豆腐塊兒放在稻草上,蓋上蓋子置于通風(fēng)的高處,讓豆腐塊自然生出一層霉。 ???? 豆腐培育霉期間,媽媽把青菜葉子洗凈,搭在竹竿上晾焉。像一件件翠翠綠綠的小衣衫,那翠綠是田園的本色。 在鐵鍋里炒干辣椒,炒出來的辣味嗆得人鼻子癢癢的。辣椒炒到足夠干脆的時候,放碓窩里,用木質(zhì)的杵不停地搗,直到辣椒被搗成細細的粉末,加入食鹽和花椒粉拌勻。 幾天后,打開裝豆腐的筐子,豆腐塊像一位位白胡子的小老頭。將長了白霉的小豆腐塊用筷子夾出來,在白酒里蘸一下,再在辣椒粉里充分打個滾兒,它就搖身一變,成紅衣新嫁娘了。為了節(jié)約青菜葉,媽媽通常把四塊紅豆腐疊在一張青菜葉里包裹好,放進瓦壇子里儲藏。全部放進壇子,蓋上蓋子,在壇沿里加清水,以保持壇子的呼吸。 過些日子,紅衣上的調(diào)味料充分滲入豆腐內(nèi)部,它就可以上廳堂啰。餐桌上,偶爾用來佐飯。媽媽做的紅豆腐,只是紅衣有微微的濕潤,看著也疏朗。每次吃的時候,因怕辣,嘴也刁,我們總是只吃里面暗白色的豆腐。爸媽了解我們的習(xí)慣,用筷子刮去紅衣,把一小塊兒入了滋味的豆腐夾進我們的碗里。那時候,爸爸的言語有土地一樣的沉穩(wěn),媽媽的眼神有弱水一樣的溫柔。 ![]() 時隔這么多年,自己也成年了,陳習(xí)難改,依然只吃中間的部分。 早上,喝完白粥,收拾碗碟,我看見碟子里紅豆腐褪下的紅色衣衫像殘紅一樣將被倒掉,躊躇間,突然若有所思。人總是對唾手可得的事物挑三揀四。萬事萬物都保有相互依賴、相互成全的關(guān)系。沒有這層紅衣,里面的豆腐將索然寡味。 圖 | 堆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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