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不走的夏天 文:潘媛媛 / 圖源:堆糖 1 下了一夜雨。 姑姑聽見外面雷聲滾滾,雨聲大噪,歡喜地直拍手,說,娘,娘,你真是活神仙,你吃了晌午飯才許的愿,天才擦黑就應驗了。我好奇地問,奶,你許的什么愿?奶奶還沒睡著,說,二十來天沒下雨了,我對老天爺說,老天爺,我十來年沒種過地了,今年種了一塊地的芝麻,打油吃,眼看芝麻苗兒都快旱死了,你行行好快下點兒雨吧,下了雨我給你割肉吃。姑姑說,明兒個天一晴,我就去給老天爺割刀肉。奶奶擱心里算了算,說初一也不晚。 早起天晴了。奶奶種的菜翠整整的,豆角長,紫花綻,荊芥的苞里裹著種子和昨夜的雨珠,剛點的小蔥苗兒一棵棵都挺直了腰桿,兩盆鐵樹青萱萱的,葉子上閃著太陽的光。門外有狗叫,那條叫豆豆的狗總是算著吃飯的時辰準時地出現(xiàn)在我家的院子里,奶奶把留好舍不得扔的骨頭或其他剩飯倒給它,它歪著頭在奶奶的腿邊蹭蹭,搖著尾巴享受它的美食去了。對門也養(yǎng)著一只黃狗,我問大蛋兒,你家的狗叫什么名字呀,是賽虎還是佩琦。大蛋兒一邊啃甜黍桿兒一邊很認真地想,想的結果是,它的名字就叫狗。他的雙胞胎弟弟小蛋兒努力地點點頭,很確定地說,它就叫狗。狗正趴在絲瓜架底下瞇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嗅一朵落下來的絲瓜花兒,聽見倆小主人談到它的名字,便很多情地撒著歡兒跑過來,伸著腦袋想讓大蛋兒像往常一樣摟著它跟它玩耍,大蛋兒輕輕地踢它一腳,說,去,狗,沒看見我在吃甜黍桿兒嗎?狗就識趣兒地跑開了。農村的很多東西都是這樣的,雞就叫雞,狗就叫狗,扁嘴兒就叫扁嘴兒,別怕他們會亂套,主人一叫,雞也知道往哪跑,羊也知道往哪回,就像所有叫蛋子的小小子兒,媽媽叫“蛋子回家吃飯”的時候絕對知道是誰家的媽媽叫的。 現(xiàn)在還說狗的事兒吧,小蛋兒說狗可聽話了,上學去送,放學跟著奶奶去接,趕集也撇不掉它,還會跟著走親戚呢。狗可聰明了,追蜻蜓,攆蒼蠅,啃毛毛草,轉著圈兒咬自己的尾巴尖兒,走親戚還會自己回,一路上撒的尿,自己刨土埋起來作記號,聞著味兒就回來了。爸爸回來的時候帶我們去蔣灣窯廠的河里洗澡,狗還會自己鳧水呢。說完又小聲說,爸爸在暑假里只回來過一次,狗可喜歡爸爸了。大蛋兒抬起吃甜蜀黍桿的頭,說我也喜歡爸爸,我想爸爸,還有媽媽。爸爸過年走的時候說,放暑假就回來接我們,去珠海看大海。小蛋兒說,姑,你看見過大海嗎?大海漂亮嗎?我爸爸說大??纱罅?,我爸爸還能在大海里游泳呢。我說大海就是很大,有多大呢,你看看天,看不到邊兒吧,對,大海就大到看不到邊。大小蛋兒看著天空,眼睛里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大海。而我看見的,是剛過完年的那個五更天,月亮像一把小鉤子,星星也還沒散去,寒氣從天上冒出來,從墻角子里冒出來,從沒來得及化的櫻桃樹底下的爛雪堆里冒出來。熟睡中的小兄弟倆被院子里的鞭炮聲吵醒,迷迷糊糊地,大蛋兒踹了小蛋兒一腳,說,走,拾炮皮去。小蛋兒醒了,大蛋兒也醒了,看見打點行李的爸媽,知道爺爺放炮又要送爸媽出遠門了,就纏著非要跟爺爺奶奶一起去送,說好了送到就回,到了車站聽到汽車啟動的聲音,兄弟倆忍不住放聲大哭,惹得奶奶也抬起襖袖子搌了搌眼圈兒。還是大蛋兒對小蛋兒說,弟弟,別哭了,回家我們摟著媽媽的相片睡吧。暑假都快過完了,大小蛋兒的爸爸怎么還沒有回來呢?接他們到珠海去,找媽媽,看海,看船,教他們像跳躍的魚一樣在海里游泳。 2 天空中都是大朵大朵的白云,又厚又軟,藏著呼晴的鳥雀的叫聲,偶爾悠遠,偶爾很近,奶奶說,老斑鳩叫的是“咕咕——對對,長瘡受罪,有錢買板,沒錢箔卷”,黃鸝子叫的是“阿里路,阿里路,光屁股打胯嘍——”。奶奶說,老斑鳩唱得沉重,唱的是過去的窮人的苦,夏天受的罪;黃鸝子唱得歡快,是對小孩兒唱的,小孩兒早起睡懶覺,黃鸝鳥叫他起床,說再不起來,就打光屁股嘍。鳥兒唱完,知了就隨著漸熱的太陽以大合唱的形式拉開了架勢,爺爺說知了卯足勁兒唱的是“秋啦”“秋啦”。爺爺坐在老搖椅上,帶著老花鏡翻日歷看看,說可不是,再過幾天就立秋了,立了秋就涼快啦。我想的可不是只有涼快的事兒,立了秋,后院兒鄰居家那棵大棗樹上的棗兒就該被秋陽染著,被秋風吹著,由綠變紅了吧。我的這個鄰居,她的兒媳婦一邊擦拭新房子里的紅木家具一邊抱怨她,啥都舍不得扔,一只水荊條編的破蒯斗,一個掉了漆的破大床,一臺老掉牙的黑白電視機,都放著,明兒個趁她不在家,我都給她扔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可是當庭院子里的這棵大棗樹,我有啥本事能給她鋸了呢。我卻知道,她留戀的何止是那些古舊的物件兒啊。去年一個夏末的午后,我到她的家里去,還是以前的老院子,她花白著一頭卷發(fā),坐在堂屋門口,對著不再強烈的陽光擦拭她的玻璃相框,她跟我說照片上那個扎長辮子的婦人,是她年輕的時候,那個拿玩具槍的小男孩兒是她兒子小時候。現(xiàn)在他也有兒子了,大的都快上大學了。說著,她笑了,她的笑讓我覺得溫暖。我看見照片上另一個穿著小小的綠軍裝騎在矮凳子上的小男孩,跟第一個長得神似,只是小一點。我沒有問,她也沒有說。其實我知道,也是在這個房子里,在一個雨夜她失去了她的第二個兒子,那活潑的,眼睛會笑的小孩兒。如果不是她要為她的后娘連夜趕制一雙棉布鞋,如果不是她的婆婆欺負她“小得像個磨捉子”,她的孩子又怎會因沒人照看失足掉進河里,浸泡一夜卻沒個人知道。一眨眼的功夫,也不過是棗葉子綠了幾回,黃了幾回,落過幾次,她就變成了一個老太太,成了子孫滿堂的人,別人看她,誰不羨慕她的福氣。過去的不幸和悲傷,如果自己不提,漸漸地也就沒人知道了吧,如果自己不提,日久天長,就連自己也忘了吧,就像那是一個別人的故事,夜半醒來,才突然想起自己像那故事的主人。然后,天亮起床,依舊地里灶里,門里門外,家長里短。日子,終究是要奔著往前過的。 ![]() 再看眼前的這棵棗樹,我想的是,放一張木頭桌子,放幾個木頭凳子,坐在那看看書,寫寫字,聽聽歌都是極好的,或者什么也不干,就像爺爺似的,坐在那兒,看天,看云,看下雨,看夜幕四合,看炊煙升起,風吹來的時候,落下幾個青棗子砸在頭上也沒有關系。或者在有星星的晚上,給孩子們講七夕的傳說,聽奶奶講方大力家的大院兒往事,聽爺爺講他求學時期的舊聞。可是我的家里為什么就沒有這樣一棵大棗樹呢? 其實回想起來,我小時候我家里也是有一棵這樣的棗樹的。記得很小的時候,每逢我或弟弟晚上拉肚子,奶奶就抱著我們,站到大棗樹底下,教著我們對樹上棲息的雞說,公雞公雞大哥,母雞母雞二哥,你夜里屙,我白天屙,我給你打掃打掃窩。樹上的雞們聽見奶奶的禱告,一個個你擠著我的翅膀,我踩著你的爪子,咕咕地叫著,不知道是不是答應了。如果后來我們恰好好了,奶奶就給雞多撒點兒吃食兒,夸雞說,雞管得不賴。夸完了雞奶奶叫我們拿個小苕帚,把棗樹底下的雞屎打掃干凈了,算是履行對雞的承諾。 大棗樹夏天的時候綠如翠蓋,青棗如珠,一個個圓蹦蹦,光溜溜,到了八月里棗子就漸漸成熟了,先變成大白背兒,再染上一片紅,打棗的季節(jié)就到了。“新蜀桿兒打新棗”,奶奶綁上一根長蜀黍桿兒,讓小叔爬到樹上去。小叔個子很高,三下五除二就躥到樹上去了,拿起蜀黍桿兒照著棗多的地方就打,我們站在樹底下,拿一條花布單子接著,棗子連同綠樹葉朽樹枝不由分說地落下來。小叔越打興致越高,索性連竹竿也不要了,站在樹杈上使勁地用手搖著樹枝,樹下劈劈啪啪地下起棗子雨,砸在小孩兒背上,頭上,小孩兒一點兒也不嫌疼,依舊笑著,撿著,張著豁著門牙的嘴巴吃著。打下來的棗子有幾竹筐,奶奶給孩子們把口袋里裝得鼓鼓的,再送給東家嘗嘗鮮,西家品品味兒。 夏風吹過,榆樹擺著長枝。奶奶和鄰居們坐在樹下,乘涼,閑話,幫一個鄰居擇一種叫馬頭菜的菜,商量著是炒是煎還是蒸著吃。姑姑看我寫字,伸伸頭說,你忙活啥呢。我笑笑說,一些過去的事兒。 其實,也是一些不會過去的事兒。 ![]() 版式設計:湛藍 作者簡介 ![]() 潘媛媛,河南沈丘縣中學教師。喜歡文學,愿以自然之心待生活。 香落塵外書齋——香落塵外平臺團隊 總編:湛藍 名譽總編:趙麗麗 總編助理:無兮 特邀顧問:喬延鳳 桑恒昌 顧問:劉向東\蔣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張建華\李國仁\楊秀武 \驥亮 策劃部: 總策劃:崔加榮 策劃:白曉輝 主編:煙花 編輯:蓮之愛 朱愛華 美編:無兮 ETA 玉麗 編輯部: 總監(jiān):徐和生 主編:清歡 編輯: 風碎倒影 連云雷 播音部: 部長: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開 過往云煙 眉如遠山 西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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