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文：孫紀(jì)偉 // 圖源：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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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給我的印象是雙重的，首先是它的美好。它位于南向的寨門外的西邊，地勢略高于南北走向的寨門大路，后面則緊鄰寨溝的邊沿。老宅對面的路東稍南是一個形狀如牛的“?？印?面積很大，四季水旺。老宅上有兩棵棗樹，都是我伸胳膊也抱不完的，一棵在面東的灶屋門口，一棵在東下的大門口北旁，每到夏秋，我上樹有棗吃，下水有澡洗，少年時期很是得混。事物都有其兩面性，有美好就有悲傷，我家的老宅也給我留下了不少痛苦的回憶，有的甚至刻骨銘心。聽母親說，我家祖上是兄弟五人，我們自家是一門，我家前院的鹽得叔家是一門，其他三門或許是分居了風(fēng)水寶地，每門都“發(fā)棵”得外遷成村。據(jù)說，我們的五位祖上去世后都安葬在了我家老宅的西南部，這既是母親常說的我家八輩單傳的可能原因，也是小小年紀(jì)的我整天不敢眼望涉足的所在。

母親是個要強的人，或因為父親是文盲沒主見，家庭又人單勢孤，這就更強化了母親在家的統(tǒng)治地位和對外交往的一言九鼎。我家堂屋后的宅基邊栽有一棵柳樹，兩個人都合抱不過來，這在當(dāng)時是可賣上一筆相當(dāng)可觀的錢的，母親做夢都想賣掉它?？稍谡瘍?nèi)居住的志朝伯冷不丁在寨溝半坡栽了一溜小柳樹，并聲言那棵大柳樹是他家的，或至少栽在了他家的地方，我家兄弟姐妹六人都少不更事，而且只有兩個男孩，志朝伯家六個子女有四個兒子，個個膀大腰圓，打架是打不贏的，吵架倒是連年累月，這讓母親非常傷心惱火，以致幾乎每晚都嘮叨叮當(dāng)。俗話說“夫妻沒有隔夜仇”，生氣歸生氣，第二天母親還是走街串巷搞合縱連橫，宣講“那樹是我家的”，人家自是點頭“當(dāng)然當(dāng)然”，可走后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就這樣，一年又一年，母親始終好夢難圓，直到有一年，可能是樹累了氣了，竟從里到外枯了朽了，我們輕輕一推——倒了，這下沒人爭了，我們姊妹們肩扛手提不一會兒功夫就都搬進(jìn)了院子，母親定定地看著一堆柴禾，全然不顧滿頭大汗的我們……

母親生父親的氣和父親受母親的氣并不是因為父親一無是處，也并非父親沒智慧少能耐，祖母在世時說父親小時候是進(jìn)過學(xué)校學(xué)習(xí)的，只是今天學(xué)了第二天還要問祖母前一天學(xué)的啥，應(yīng)該是嫌麻煩，主要是獨苗嬌慣，干脆就不讀書了，反正家里有十幾畝地餓不著，可不識字的父親跟著釀酒師傅卻學(xué)得有模有樣，在我剛讀小學(xué)的時候，父親被一家國營酒廠聘用了，每月四十五元工資，吃的是有角有棱的好面饃。記得酒廠是用一輛手扶拖拉機去家里接父親，我也跟著去了，時不時還有人逗我揪我后腦勺的小辮子，從家里到廠里一路載歡載笑，一路是笑臉和贊許，母親對父親也不再“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了。此后不久，我家又砣坯在老宅堂屋原址上新建了三間堂屋，還在新規(guī)劃的五間新宅上建起了兩間磚根腳房子作為將來哥哥娶親時的偏房，老宅院子里的石磨和碓窯子一天早晚都有人光顧，磨面的搉東西的都客客氣氣，磨面的走時都留個磨底兒，搉東西的還給個碗把半碗搉的東西，友誼的小船在濃濃鄉(xiāng)情中輕快地蕩漾，我們也在不知不覺中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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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對姐姐妹妹們要求得很嚴(yán)，她常說“閨女是爹娘的門面”，而對哥哥幾近溺愛的疼愛使他變得沒規(guī)沒矩長幼不分，活生生一個《紅樓夢》里走出來的薛蟠。還是一起在老宅居住的時候，村里恩生家娘跟他開玩笑：“要不是你娘厲害，我早就給你說媒了?！彼谷粶喌没丶掖篝[，于是母親索性給他托人說媒定了親，不久又把新媳婦娶到了新宅的兩間東屋里。這時候父親因酒廠破產(chǎn)也回到了家中，帶領(lǐng)一家人在自家地頭趁河坡立窯燒磚，我也上了初中，每到周末都回家跟著摔磚坯擔(dān)水洇窯拉賣磚頭。一家九口人分了八畝多地，還有屬于自己的磚窯，這在當(dāng)時的村里可是幸福指數(shù)很高的家庭，可慢慢地，哥嫂那薛蟠“呆霸王”、夏金桂“河?xùn)|獅”的脾氣就顯露出來了，他們不僅賴在家里不干活，還給干了一天活累得“腿斷胳膊折”的姐妹們氣受，母親的權(quán)威也不好使了，就搬來舅舅把家分了。其實分家就是他們不去老宅吃飯了，折磨折騰還是無處不在的，垛在新宅不能變錢的幾萬塊磚“借”了，給我準(zhǔn)備建房娶媳婦的竹竿葦子“借”了……哥嫂的堂屋建起來了，父母的肺也氣炸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讓人哭笑不得，家教的缺失和物質(zhì)的匱乏，這都是時代的烙印和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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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農(nóng)村土地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宅基地也進(jìn)行了兩次規(guī)劃，我家第一次規(guī)劃的宅基地都給了哥嫂，第二次規(guī)劃又給我分了三間宅基地，這時我已讀完高中上了大學(xué)，并走上了工作崗位，全村寨里寨外的老宅漸漸地都荒廢了，絕大部分因為賣土或取土墊新宅而被挖得千瘡百孔，我家的老宅也不例外，哥嫂買了四輪拖拉機挖賣老宅，父親則用騾車運賣點錢花，兩廂取土難免鬧點矛盾，更何況雙方本就看不順眼，于是呆霸王再次發(fā)威，他把父親的架子車掀翻在地，把騾子拴在樹上狠抽，消息傳到三個已出嫁的姐姐和我這里，大家都紛紛勸父親惹不起就躲遠(yuǎn)點，終于有一天，我家的老宅被挖得比宅后的寨溝還深，所賣的錢自然比哪家都多，后來我每次回家路過老宅看到一汪清水，心中總不免生出些許感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我把父母接到我身邊一起生活，此后每年除了陰歷年初、清明節(jié)和十月一帶父親回老家燒紙?zhí)魍幌滤欣险奈恢?，老宅和老宅帶給我的一切也只有在夢中回味了，我們姊妹五人與哥嫂的來往也不咸不淡，甚而至于有點隔絕。

去年末，已多次與鄭大一附院打交道的父親最后一次從鄭大一附院回來后身體每況愈下，我們姊妹五人商議請哥嫂來商量父親的后事，今年正月十六日，過了元宵節(jié)的父親被送回老家，正月二十二日凌晨，父親走了。在辦喪事的幾天里，我?guī)状蔚嚼险恢玫穆愤吥?，那里早已在脫貧攻堅中被改造成了公園，從腳下起伏彎曲的水泥路下去，沿著用鵝卵石鑲嵌的小路走進(jìn)順地勢而建的公園，有涼亭，有冬青，有花草，有錦鯉，老宅和廢舊坑塘實現(xiàn)了潔凈美的華麗轉(zhuǎn)身，成了村里名副其實的后花園，一幅美麗鄉(xiāng)村的畫卷實實在在地呈現(xiàn)在村民面前，我暗想，父親回到老宅也不用操勞了，他應(yīng)該坐在那涼亭里抽煙喝茶看景，或者給嬉鬧玩耍的孩子講自己曾經(jīng)的故事，想著想著，我不禁做了個深呼吸，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說不清的特殊味道，這應(yīng)該就是混著鄉(xiāng)愁的家鄉(xiāng)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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