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整個正月,禁足在高樓里,心情一度灰暗得很,唯一讓人覺得這世間可愛的,仿佛就剩下吃了。 雖然還不至于像某些賢惠的女人公然宣稱:“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廚房了?!暗@段日子,我確實覺得家里的廚房——這個不足九平米的方寸之地,不僅養(yǎng)胃,還養(yǎng)心。 連上抖音都是。以前關(guān)注的都是風(fēng)景大片,現(xiàn)在,只要登陸,大數(shù)據(jù)自動給我推送美食。李子柒這樣的大V自不用說,讓我瞬間熱血復(fù)活的,是一大批像我這樣的普通小主婦,她們曬廚房曬廚藝,化身為居家版的瑞麗時尚雜志,很是賞心悅目。 當(dāng)然,也有不甘寂寞的男人曬,畫風(fēng)奇絕,讓人莞爾。 有一個英武的新疆男人,一邊剁肉,一邊憤憤不平地發(fā)牢騷:我雄鷹一樣的男人,現(xiàn)在天天在廚房里叮叮咚咚、叮叮當(dāng)當(dāng)…… 有人忍不住,在評論區(qū)幽了他一默:雄鷹也得被蝙蝠關(guān)在家里啊。 這蝙蝠何其無辜,它不是被淪為盤中餐,刀下俎,何來這般殺傷力? 太平日子里,人不安分,連吃都帶一份獵奇。當(dāng)災(zāi)難來襲,一簞食,一瓢飲,變得彌足珍貴,原來所謂的生趣,全在這簡單日常里。 “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以前,曾有一位睿智的老先生這樣說過,但我們都忘了。 這位老先生,叫汪曾祺。 2、 汪老的文字,是可以寫入中國文學(xué)史的。但他卻說自己不是“正經(jīng)文學(xué)家”,相比小說家、散文家一類,他更愿意接受“美食家”這頂“帽子”。 他有多好吃呢? 讀過他文字的人大抵都知道,只要一打開他的書,就饑腸轆轆,胃口大開。姑且不說他專門講吃的那些美文,就是寫人記事,他也不忘講吃的。 我記得他有好多次下筆寫一個畫家徐子兼,大概是現(xiàn)實中確有其人,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說句老實話,我對這個畫家沒留下什么印象,倒是畫家吃過的一道道菜,印象很深刻,什么卡縫鳊、翹嘴白、檳榔芋、雪花藕、嗆活蝦、野鴨燒咸菜……我一邊看一邊流口水,其實都是江南水鄉(xiāng)常見的家常菜,不稀奇,但老先生寫的太好了。 人們對文字鋪陳出來的食物,特別有感覺,可能是因文字迂回的魅力,在視覺、味覺和嗅覺上都占足了便宜。 汪老的文字讓人愛不釋手,大概也就是因為他每一個字縫里,都有味道,油鹽醬醋的味道。 他自己也承認(rèn),“到了一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市??纯瓷u活鴨、新鮮水靈的瓜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 這太對我胃口了。我是每逢周末,必舍近求遠(yuǎn),起個大早,跑到城郊的菜市場,去逛一大圈回來。超市固然也熱鬧,但就是沒那個味。 3、 這些天沒事,翻了一些老書,其中張愛玲的《燼余錄》,特別讓人有感觸。文中說香港陷落后,人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吃”的喜悅。張愛玲和同學(xué)一道滿街尋找冰淇淋,只有一家答應(yīng)說明天下午或許有,結(jié)果第二天,她們特地步行十來里路去踐約,吃到一盤昂貴的冰淇淋,雖然里面吱格吱格都是冰屑子。 類似的情節(jié),在汪老的《跑警報》里也出現(xiàn)過。《跑警報》講的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西南聯(lián)大師生為躲避空襲,跑警報的故事。 其中也有不跑警報的。有一位廣東籍的鄭同學(xué),愛吃蓮子,一有警報,他就用一個大漱口缸到鍋爐火口上去煮蓮子。警報解除了,他的蓮子也爛了。有一次日本飛機(jī)炸了聯(lián)大,這位同學(xué)聽著炸彈乒乒乓乓在不遠(yuǎn)的地方爆炸,依然在鍋爐上神色不動地攪和他的冰糖蓮子。 后來,這組鏡頭用在了電影《無問西東》里。 汪老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時,有過一次失戀,兩天兩夜不曾起床。好友朱德熙嚇煞,挾一本厚厚的字典,匆匆趕到他的宿舍。 “起來,吃早飯去!” 見他癱睡如泥,半死不活,朱德熙在門口大喊。于是乎,兩人晃悠出去,賣了字典,各吃了碗一角三分錢的米線——這一碗米線下肚,汪老,彼時的汪同學(xué),又活過來了,好了。 后來,這米線,我多次在他的文章里看到,很親切。我們南方人過日子,離不開米線。 因為他,我們知道了戰(zhàn)時生活仍在繼續(xù),沒有停頓下來。昆明正義路的汽鍋雞、東月樓的烏魚鍋貼、馬家牛肉店的撩青、吉慶祥的火腿月餅……是那么好吃,讓人饞涎欲滴,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還有什么比這更能撫慰人心? 4、 四方食事,老先生是深知其味,寫的非常出彩。但一路讀來,感覺他寫得最好的,還是他故鄉(xiāng)——高郵的食物。 他19歲離開家鄉(xiāng)讀書,40年后才得以重返故鄉(xiāng)。 40年的魂縈夢繞。 仲夏夜,年少的他和父親一人一根筷子,“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半僦拇篪喌?,蛋黃紅得流油,小口小口地抿完。吃飽了,就捉幾只流螢放在殼里…… 在《故鄉(xiāng)的食物》中,他娓娓道來的洋花蘿卜、茨菰、薺菜、茶干、麻鴨、鴨蛋、螺螄、青蝦……都是極普通的平民食品,卻滋味無窮。里面涌動著的脈脈溫情,擊中了每一個游子的心。
我離開家鄉(xiāng)也有好些個年頭了。 童年時,我吃過一道美味佳肴,是母親用極賤的原材料——豆腐渣做成的。這做完豆?jié){和豆腐腦剩下的殘渣,發(fā)酵幾日,用來醃制豬肉,極其美味。 當(dāng)然,做法是有一些講究的。豬肉要用熱油煉過,把帶皮的五花肉切成薄片,用熱油滾七八分鐘,然后瀝干、冷卻,拌豆腐渣加鹽醃制。放在壇子里,開春時蒸著吃,蒸時要放辣椒和大蒜。 醃制過的豆腐渣,不粗糙,比豆豉多了一層細(xì)膩。尤其是那道豬皮,不是入口即化,而是非常醇厚的一種感覺,在齒間縈繞。我沒吃過熊掌,但我猜,熊掌入口是這種感覺吧。 蘇東坡從冬天的大白菜里吃出熊掌的滋味,我呢,是從這一碗豆腐渣里品出了熊掌的滋味。 5、 還是回到正題,說汪老筆下的食事。 這食事,汪老不僅寫得出神入化,實際操作,據(jù)說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 盡管他自己自謙說“不會做什么菜”,只是因為“有過幾位臺灣朋友在我家吃過我做的菜,大事宣傳而造成的”,但也不得不承認(rèn)“不知道為什么竟會弄得名聞海峽兩岸?!?/span> 老先生忘了,他自己曾說過一句話:活著,一定要愛著點什么,恰似草木對光陰的鐘情。他以這種“鐘情”對食物和朋友,傾心相待,怎么不會讓人家吃得贊不絕口呢? 臺灣女作家陳怡真來訪,他看準(zhǔn)了臺灣沒有小紅水蘿卜,特地做了一道紅燒楊花蘿卜讓客人嘗鮮,好吃到讓陳怡真掉淚。 美籍作家聶華苓來華,點名要吃他做的菜。他做了一道常見的大煮干絲給聶華苓吃,不過在里面加入了自己的小心思:“使用干貝吊的湯。”結(jié)果是“華苓吃得淋漓盡致,最后端起碗來把剩余的湯汁都喝了?!?/span> 有一位國際友人到他家作客,吃后禁不住在人前夸獎?wù)f,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的宴席,有人好奇一打聽,其實不過是鹽水煮毛豆、清炒豆芽菜和水餃這三樣普通東西。 現(xiàn)在鮮有人在家里燒飯待客了,大家都怕麻煩。 結(jié)果,大家才在酒樓里杯盞交錯,把酒言歡,一下樓,就各奔東西,背影多少透著些落寞和凄涼。 這“汪氏家宴”能讓人們津津樂道,成為一張文化名片,大概是因為這情中有菜,菜中有情吧? 6、 早些年,汪老的文字很火,坊間甚至有“男看汪曾祺,女讀張愛玲”之說。人們喜歡,大概是因為他為文親切,貼近生活,不隔。 他的文字,跟他筆下的食物一樣,都是極家常本味的東西。至于山珍海味,吃一口,挺美味的,吃多了,也膩,還是本味的好。我們的神經(jīng)與味蕾,最終依戀的,還是這種本源之味。我們賴以休養(yǎng)生息的,也不過一日三餐,粗茶淡飯,而不是什么蝙蝠、果子貍之類。 珍惜!這一碗人間煙火。 作者 簡介 甘草子:不小資,不文藝,不妖嬈,不風(fēng)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