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月錢，人們首先想到的應該是《紅樓夢》，林妹妹初進賈府，板凳還沒坐熱，王夫人就盯著王熙鳳問：“月錢放過了不曾？”這是“月錢”在原著的第一次亮相。此后，一眾主子、奴才、小姐、丫頭總是時不時就把“月錢”掛在嘴邊。月錢，儼然成為《紅樓夢》里“熱詞”一枚。

月錢，顧名思義，按月發(fā)放的銀錢，說白了，就是榮國府一眾人等的工資。榮國府內(nèi)部實行的是“供給制”，府內(nèi)上下人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換季的衣服，每天的飯菜，甚至佩戴的首飾都由“官中”“按各人級別供給。從這個角度看，月錢比工資更具優(yōu)越性，是在包食宿用度的基礎上發(fā)給大家的“零花錢”，歸個人自由支配，極具“人性化”，體現(xiàn)了賈府“詩禮簪纓”大族世家的“寬善”家風。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小小的“月錢”，在作者來說，可能就是對過往生活據(jù)實以敘；但在書中，趙姨娘、王熙鳳、李紈……一眾人等因為月錢，各種明爭暗斗，陰謀陽謀，圍繞“月錢”產(chǎn)生的風波糾葛始終不斷?！霸洛X”不但是彰顯賈府”富貴寬善“的工具，更成為側(cè)寫性格、顯露富貴、引發(fā)矛盾沖突的道具；甚至還是破解文中為何說李紈“如冰水好空相妒”等謎題的線索。

今天，就從月錢的等級入手，系統(tǒng)八卦一下榮國府的“月錢”制度，以及由此浮現(xiàn)的榮國府眾生相。在文章的第三部分，簡要談談月錢在書中的文學價值和作用。

01、“月錢”制度

之前說過，榮國府內(nèi)部實行的是供給制，不論主奴皆是如此，只是各人供給的等級標準不同而已。但小說講故事，不可能單獨列出各種標準的具體數(shù)目，因此，要研究月錢的等級，只能收集散落在文中各處的“證據(jù)”進行推斷。好在榮國府的月錢一向是由王熙鳳負責發(fā)放，鳳姐曾就這一話題同婆婆王夫人、妯娌李紈有過兩次專題對話，信息含量非常大。據(jù)此，幾乎可以推斷出榮國府里絕大部分人員月錢的“等級”。

三十六回，王夫人詢問鳳姐是否少給趙姨娘房中一吊錢，

鳳姐忙笑道：“姨娘們的丫頭月例，原是人各一吊錢，從舊年他們外頭商量的，姨娘們每位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以短了一吊錢?！蓖醴蛉擞謫枺骸袄咸堇飵讉€一兩的？”鳳姐道：“八個。如今只有七個，那一個是襲人……就是晴雯、麝月他們七個大丫頭，每月人各月錢一吊，佳蕙他們八個小丫頭們，每月人各月錢五百?！蓖醴蛉讼肓税肴?，向鳳姐道：“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里拿出二兩銀子一吊錢來，給襲人去。以后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襲人的?！?/p>

這段對話，儼然就是一道“應用題”，稍作推算，不難發(fā)現(xiàn)趙姨娘和賈環(huán)的月錢標準一樣，大概是每月二兩銀子一吊錢；丫鬟則大概分三等：一等丫鬟每月一兩銀子，二等丫鬟每月一吊錢，三等丫鬟每月五百錢。

四十五回，李紈帶著大家找王熙鳳要銀子起詩社，王熙鳳當時也有一番關于“月錢”的算計：

“這會子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yè)’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兩銀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

可見，賈母、王夫人、李紈等人月錢是每月二十兩，王熙鳳的大概是每月三、四兩左右。后來鳳姐安排邢岫煙與迎春同住，“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與岫煙”，邢夫人還要邢岫煙把每月二兩銀子分一兩給父母。可知迎春等人也是每月二兩銀子。但迎春的月錢不應該比賈環(huán)的低，所以很可能有一吊錢在這里略去沒提。

至此，榮國府里月錢的等級就比較清楚了。主子分三等：賈母、王夫人等人最高；王熙鳳等已婚的年輕主子次之；賈寶玉、賈環(huán)、三春及黛玉等未婚的主子是第三等。奴才也分三等：一等丫鬟，二等丫鬟和三等丫鬟。姨娘們介于主奴之間，月錢標準與未婚的主子相同。李紈因年輕守寡享有特例，與賈母、王夫人平齊。具體如圖：

02、從“月錢”看紅樓眾生相

雖然榮國府的一眾主子奴才都領著月錢，但大家對月錢的態(tài)度卻是天壤之別。有的視它如浮云；有的把它當做斂財?shù)墓ぞ撸挥械膶λO銖必較，一毛不拔，甚至枉顧親情；當然，也有的用之得法，知足惜福。一個人對待金錢的態(tài)度，往往能真實地反映出人品和格局。這里，選取有代表性的幾個人物，看看他們對待月錢的“眾生相”。

①“癡迷”月錢的三人組

頭一個是王熙鳳。她是負責發(fā)放月錢的人，也是榮國府里圍著月錢最忙的人。別人都是每月領一回，或花或攢著。她卻還要挪用了去放債，還要關心利息回收，還要設法搪塞眾人催發(fā)月錢的詢問，還要在王夫人查問時編好一套說辭應對……在王熙鳳管家的日子里，這種狀況就像按下了無限循環(huán)播放，月復一月，沒完沒了。以鳳姐“王家”嫡女的出身，自小錦衣玉食不差錢，如此作為，只能用“欲壑難填、貪得無厭”來解釋了。

再就是邢夫人。相比王熙鳳，邢夫人貌似“情有可原”。她是賈赦的填房，娘家貧寒，本身無兒無女，又不得相公和婆婆待見，嚴重缺乏安全感，于是便瘋狂斂財，想著拿錢作日后的倚靠。但她連親侄女邢岫煙每月那二兩銀子都不放過，就不是“安全感”作祟，而是全然的刻薄寡情。

第三個是李紈。李紈年輕守寡，又帶著兒子，她對月錢的重視很有些居安思危、未雨綢繆的意思，本來無可厚非。但她打著“起詩社”的名義，找鳳姐要了五十兩銀子在先，后面一次活動居然又問迎春等人每人收了一兩銀子，相當于半個月的月錢。其在錢財上“只進不出，吝嗇小氣”的面目就一下子凸顯了出來。

按理說，賈府乃“鐘鳴鼎食”之家，主子們應該對每月充作“零花”的月錢不甚在意才對。實則不然，王熙鳳、邢夫人和李紈等人對月錢“格外看中，錙銖必較”，既是本性流露，也從側(cè)面反映出賈府的“外強中干”。

②財商迥異的兩兄妹

賈探春是賈寶玉同父異母的妹妹，雖是同一個府里長大，但因為嫡庶有別，境遇不同，二人對月錢的態(tài)度也大不相同。

銜玉而生的賈寶玉是賈母和王夫人的“活寶貝”，自小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從來沒有缺過錢，自然視錢財如無物。五十一回里寶玉讓人請了胡大夫給晴雯看病，襲人不在，面對“小簸箕內(nèi)放著幾塊銀子”，寶二爺竟然不知道一兩銀子的診費該怎么稱，隨便拿了一塊足有二兩的打發(fā)大夫，還說什么寧多勿少，免人笑話。真真是個標準的”敗家膏粱“！

相比之下，探春對月錢就重視多了。她在第二十七回里對寶玉說：“這幾個月，我又攢下十來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好輕巧玩意兒，替我?guī)﹣?。”這十來吊錢，就是靠每月發(fā)的月錢攢的。與寶玉把錢都交給襲人管理不同，探春是自己管錢的，時不時會用攢下來的錢購置些愛好的小玩意兒。既有經(jīng)濟獨立的意識，又不乏生活情趣。

在我看來，寶玉與探春皆是心胸寬大之人，對月錢不同的態(tài)度主要歸因于二人志向的差別和在家中地位的懸殊。

③競相逐利的眾家奴

對月錢，主子不能超然，一眾奴仆更是趨之若鶩。趙姨娘算是地位最高的奴才了，三不五時就因為月錢擠兌自己的親閨女探春，問她為什么把錢給寶玉，不給環(huán)兒使。其他人則火眼睛睛地盯著各處能賺月錢的差事，挖空心思想盡辦法補缺兒。王夫人身邊的金釧兒投了井，幾個管事的媳婦紛紛給王熙鳳送禮，就是為了能把自己家女兒送到王夫人身邊當差，好賺那一兩銀子月錢。

03、“月錢”的文學價值和作用

眾所周知，《紅樓夢》是作者“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瀝血之作，沒有一句廢話。原文前八十回中，從第三回始，至七十三回止，月錢出現(xiàn)了很多次。無論是否作者刻意為之，都表明月錢在賈府的經(jīng)濟生活中占據(jù)了很重要的地位，也在作者的寫作計劃里起到了不可小覷的作用。歸納起來，至少有三個方面：

①顯露賈府“慣性”的富貴和衰落的先兆

為何大家都對月錢如此重視？這每月幾百錢到二十兩銀子不等的月錢在當時來說，究竟有多大的價值？作者用劉姥姥的話給出了解釋。老人家看到榮國府里一頓飯用了二十多兩銀子，曾說：“這一頓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

可見，榮國府最高等級的月錢相當于普通人一家子一年的花銷。相應的，其它等級的月錢雖然沒有這么多，但對普通家庭而言，也都是一筆數(shù)目客觀的進項?？梢韵胂?，榮國府闔府上下，連主子帶奴才幾百人，每月光月錢一項就是多么大的開銷！難得的是，月月如此，還不算吃穿用度、迎來送往的其他花費。

月錢就像“冰山的一角”，為我們揭示了榮國府“鐘鳴鼎食”背后數(shù)目巨大的花費，顯露出賈家豪門貴族的奢富生活框架。但同時，眾人，尤其是當家主人對待月錢的種種態(tài)度，也揭露出賈家的實力愈來愈與富貴的生活方式難以匹配，更多的是“虛有其表”和維持祖宗規(guī)矩的慣性使然。

②側(cè)寫人物性格，暗藏謎題線索

前面已經(jīng)說過榮國府里圍繞月錢的“眾生相”，對月錢的不同態(tài)度，固然同人物的成長背景和境遇息息相關，一定程度也反映了人物的不同性格。譬如王熙鳳的貪婪專權，李紈的狹隘自私，邢夫人的刻薄寡恩，賈寶玉的不通世事等等，都因月錢而活靈活現(xiàn)的“冒”了出來，此處不再贅述。

同時，月錢還為書中不少“難解之謎”提供了線索。譬如李紈判詞中有一句“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障喽?，李紈和誰互相嫉妒？后世各種解讀始終沒有達成共識。比較公認的一點是李紈最嫉妒的人應該是王熙鳳，早期鳳姐和賈璉少年夫妻很是恩愛，鳳姐還占據(jù)了本來應該屬于李紈的管家位置，這一切都讓年輕守寡，只好“槁木死灰”一般生活的李紈很是嫉妒。

但是鳳姐又嫉妒李紈什么呢？這個就眾說紛紜了。若以月錢為線索，剝繭抽絲一分析，倒也不難理解。還是拿開篇提到的李紈帶著大家找王熙鳳要銀子時，王熙鳳扔出來的那段話來分析，這一段算是難得一見的兩妯娌正面交鋒，雖然是開玩笑的口吻，但其中鳳姐對李紈的不滿情緒還是相當明顯的。

根本原因就在于相差懸殊的月錢。二人地位相當，李紈的月錢卻是鳳姐的五倍，一年下來多了幾百兩銀子。按照平兒的說法，鳳姐靠挪用月錢放貸，絞盡腦汁又擔驚受怕，幾年才收到幾百兩銀子的利錢；李紈什么都不必做，一年下來就比她多好幾百，這能讓她不妒忌嗎？鳳姐不僅妒忌，還時時想著念著，所以才會脫口就給李紈算出那筆賬，迅速、全面又準確。

③制造人物和情節(jié)上的沖突矛盾，推動故事發(fā)展

月錢分配的不平等引發(fā)了李紈和鳳姐之間的矛盾，二人因詩社活動經(jīng)費沖突了一次，之后雖然作者沒有明寫，但其實兩人之間的沖突一直沒斷。譬如給鳳姐湊份子過生日那回，王熙鳳為討賈母歡心，提出自己替李紈出錢。李紈為了省錢，居然一聲沒吭，到頭來讓鳳姐既做了好人，又沒損失一文錢。

兩人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后來甚至波及到了下一代。根據(jù)紅樓夢曲和眾人的判詞推斷，賈家敗落后，巧姐落難，李紈母子作為賈家唯一有能力搭救她的親人，因為與其母王熙鳳的舊怨，再加上素日養(yǎng)成吝嗇錢財?shù)牧晳T，選擇了袖手旁觀。這才有了曲子里”狠舅奸兄“和“也須要陰騭積兒孫”一說。

除去制造矛盾，月錢在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上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抄家是賈家敗亡的一個轉(zhuǎn)折。王熙鳳用月錢放貸，“違例取利”就是查抄出來的一項重要罪名。后四十回中，接連三回都緊咬著此事不放，甚至點名是“重利盤剝”，間接導致了鳳姐入獄身死。

綜述，月錢雖小，卻是榮國府的一項重要經(jīng)濟制度。賈家的衰敗，歸根結(jié)底是經(jīng)濟的衰敗。從月錢入手，按圖索驥，一方面讓我們了解了300年前榮國府眾人的“薪酬”狀況，以及由此引發(fā)的人生百態(tài)；另一方面也為我們更深層次解讀賈家敗亡的原因提供了切入點，算是研讀紅樓的一個小竅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