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萱薦書 我的朋友大多喜歡蘇、辛的詞,也就是豪放詞,他們享受那種大開大闔的氣勢,開篇就是“大江東去”,“千古風(fēng)流”,是很剛猛凌厲的。 但是,還原到宋朝的歷史時期,蘇軾和辛棄疾這種詞是很邊緣的,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非主流”。 當(dāng)時真正好詞反而是那種“桃紅柳綠”、“鶯歌燕舞”的婉約詞,晏殊、柳永、姜夔、秦觀才是當(dāng)時的流量達人。 今天我們就來看看,宋朝時真正的好詞是什么樣子的? 評價宋詞的三個標(biāo)準(zhǔn) 頂尖的宋詞到底什么樣?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先要解決標(biāo)準(zhǔn)問題,因為不同的標(biāo)準(zhǔn)會導(dǎo)致不同的答案。 大體上說,我們可以有三個標(biāo)準(zhǔn):
第一個標(biāo)準(zhǔn)其實最難形成共識,因為無論是每個人還是每個時代,各有各的審美偏好。王國維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樹立的宋詞標(biāo)桿是北宋的名家作品,但是,王國維的觀點并不是單純的立論,而是有破有立。 要破的就是他那個時代里推崇南宋名家的主流詞論。這在當(dāng)時算是一股清流,為清新質(zhì)樸的風(fēng)格搖旗吶喊。 但沒過多久,這種清新質(zhì)樸竟然也變成了繁文縟節(jié)。 胡適選編了一部《詞選》,專挑口語化的作品,他相信口語體的文學(xué)才是“活文學(xué)”,書面語的文學(xué)屬于“死文學(xué)”。 王國維很欣賞納蘭詞,因為納蘭詞的一個經(jīng)典特色就是“明白如話”,也就是像大白話一樣明白曉暢。 “人生若只如初見”,這就是“明白如話”的句子,今天任何一個中學(xué)生都可以輕松看懂,不用借助注釋。 但如果我們站在胡適的一邊,當(dāng)然有理由反問:這怎么能叫‘明白如話’呢? 你沒看見下一句就是“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直接用典了嗎? 還有接下來“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這不都是用典嗎?誰家大白話會這么講? 胡適 胡適眼里的“明白如話”才是真正的“明白如話”。 我們可以看一個例子,宋代中葉的向鎬(hào)原本是一個很沒有存在感的詞人。 但胡適的《詞選》選了他的7首詞,原因就是“他的詞明白曉暢,多用純粹白話的詞”。 我們看一首《如夢令》:
這首詞即便只是聽,你也一定可以輕松聽懂。只有“無那”需要解釋一下,那是“無奈”的意思。 但這并不是向鎬故意使用生僻詞,恰恰相反,“無那”是宋代很常用的口語詞。 我們以今天的知識來看,胡適倡導(dǎo)的白話文學(xué)實在糾枉過正了。 必須先有距離感,才能形成審美體驗。今天我們常說的儀式感,其實也是這個道理。 所以,詩詞一旦全用口語,和日常生活也就拉不開距離,沒有儀式感了。 我們再看第二個標(biāo)準(zhǔn):還原到宋代語境,用市井百姓的標(biāo)準(zhǔn)來看,哪些詞最流行。柳永 那么毫無疑問,宋朝最流行的詞,就是柳永的詞。 不但“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就連蘇軾這樣的文學(xué)大師填完了詞,也很想和柳永較量一下。 我們今天看到的宋詞選本里,柳永的詞很有藝術(shù)性,比如《鳳棲梧》:
詞不但寫得一往情深,而且解讀空間很大:無論為了戀人還是為了理想,都可以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那種登高懷遠的孤獨和寥廓讓這首詞超越了男歡女愛,很有高級感。 王國維盛贊這首詞,但很懷疑柳永的著作權(quán)。 王國維的意見是:這首詞在柳永的詞集里有,在歐陽修的詞集里也有。 雖然沒證據(jù),但本著知人論世的態(tài)度,著作權(quán)肯定要歸歐陽修,因為柳永是個輕薄的人,只會寫“奶奶蘭心蕙性”那樣的詞。 今天從考據(jù)角度來看,這首《鳳棲梧》確實是柳永的作品。 但是,王國維的懷疑很有合理性,因為在柳永的詞里,這樣境界高遠的作品不但屈指可數(shù),而且毫無代表性。 真正有代表性和流行度的柳詞還真的就是“奶奶蘭心蕙性”那種腔調(diào)的作品。 這里的“奶奶”是宋代口語,是市井百姓對女人的昵稱,相當(dāng)于今天的“小姐姐”。 柳永如果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一定可以雄霸流行樂壇,名利雙收。而在宋代,他雖然可以靠著詞曲創(chuàng)作來獲利,但收獲的名只能是惡名。 晏殊
“彩線慵拈伴伊坐”,意思是女人拿著針和線,伴著男人廝守,這和那句“奶奶蘭心蕙性”一樣,充滿市井氣,在士大夫看來很不入流。 柳永的意思是:我也填詞,你也填詞,咱們是一對文學(xué)好伙伴。 而晏殊的意思是:你填的詞和我填的詞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這樣套近乎純屬碰瓷。 從歷史考據(jù)的角度來看,晏殊和柳永未必真有過這樣一場會面,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宋代的士大夫眼里,這番對話特別合情合理,即便沒有考據(jù)上的真實性,也有觀念上的真實性。 第三個標(biāo)準(zhǔn):同樣還原到宋代語境,不同的是,換上士大夫的標(biāo)準(zhǔn),看看在文人圈里最受歡迎的是哪些作品。這類作品,基本都是典雅的、婉約風(fēng)格的文人詞。北宋的代表人物是秦觀,南宋的代表人物是姜夔。 姜夔 姜夔的詞,被譽為“作家歌”?!白骷摇辈皇墙裉斓囊馑?,而是指行家里手。 姜夔和柳永有一個共同點:基本可以算是職業(yè)詞人,也就是說,他們的主要精力都用在填詞作曲上邊,而且都能靠天賜作曲的本事吃飽飯。 不同之處是,柳永走了市井路線,從民間樂團和歌女那里掙收入,姜夔走的卻是精英路線,靠貴人的賞識掙收入。 姜夔最有名的兩首詞,《暗香》和《疏影》,連詞帶曲,就是應(yīng)金主范成大的要求創(chuàng)作出來的。 姜夔在詞的序言里說:范成大拿到作品之后,喜歡得不得了,安排樂隊和歌女排練,唱出來優(yōu)美動人,所以取名《暗香》和《疏影》。 《暗香》和《疏影》,顧名思義,來自林和靖的詠梅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所以這兩首詞都是以梅花為主題的。 我們只看《暗香》:
如果這是你第一次讀到這首詞,我相信,你的反應(yīng)應(yīng)該是:這是什么嘛,有什么了不起? 還會有人問:姜夔廢了這么多話,到底想表達什么呢? 納蘭性德 看看人家納蘭性德,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多么簡單明快,多么直指人心! 所以我們不難想見,胡適一定痛恨這樣的詞。 事實上,胡適確實說過:“姜夔的詞長于音調(diào)的諧婉,但往往因音節(jié)而犧牲內(nèi)容。有些詞讀起來很好聽,而其實沒有什么意義。 如他的《暗香》《疏影》二曲,張炎稱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詞源》),但這兩首詞只是用了幾個梅花的古典,毫無新意可取?!保ā对~選》) 胡適的話并不算錯,因為這首《暗香》確實“沒有什么意義”。 但是,“沒有什么意義”在藝術(shù)上到底是好是壞,這就要兩說了。 姜夔的風(fēng)格被稱為“清空”,我們可以借用繪畫手法來理解它:“清”就是顏色淡,“空”就是留白多。 一張大紙上兩三筆淡墨寫意就算一幅作品,到底畫了什么,就必須仔細品味了。 好像畫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畫,好像說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說,但無論如何,在那若有若無、疑真疑幻之間,越品就越有味道。 大音希聲,這就是“雅”的最高境界。但我相信,今天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還領(lǐng)會不到,當(dāng)然,也包括我自己。 最后,我想用南宋詞人張孝祥的一首《念奴嬌·過洞庭》來收尾,這是我自己心目中最頂尖的宋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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