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靜 主播/雨林) 朋友發(fā)來一張手機拍的田野圖片:一大片碧綠的油菜田,油菜花正次第開放,朵朵金黃鑲嵌在綠海中?;ò晷币?,似有微風(fēng)拂過,風(fēng)吹綠搖,綠擺花飄。我情不自禁深深呼吸一下,恍若嗅到一股鮮花混合著泥土的清香。油菜地旁是一塊麥田,鋪展得像一望無際的綠毯。麥田盡處稀稀疏疏排列著一行大樹,樹木的汁液已經(jīng)開始流動,枝干上泛出淡淡青色。 一切似乎都在告知:冬日再寒,也會過去。春天如期而至,萬物正蘇醒生長。 如果不是這場猝不及防的災(zāi)難,如果不是這令多少家庭支離破碎的新冠病毒,早春時節(jié),我常會選一個陽光燦爛的周末,回到家鄉(xiāng),回到母親沉睡的田野,把珍藏了一個冬天的情話,在明媚春日,和母親好好說說。 然而,沒有如果。 昨日,小區(qū)的大喇叭還在喊:疫情還沒有結(jié)束,請業(yè)主們不要麻痹大意,不存僥幸心理,安心居家,堅持就是勝利…… 算來,從初一居家到現(xiàn)在,已整整42天沒出過小區(qū)了。每日晨起推窗遠(yuǎn)望,小區(qū)里寂靜無聲,小區(qū)外店門緊閉,行人寥落。 這個寒冷的冬天,這個黑色的假期,漫長得令人悵惘…… 除夕,弟就打來電話說村里已經(jīng)封路,今年不讓我回去了,心里頓時涌起蟻蟲噬咬似的痛,只好叮囑他,上墳一定要給母親多燒些紙錢。 我的母親,早已長眠在家鄉(xiāng)的田野里。母親到這世上走一遭,好像是專為忙碌而來。父親常年工作在外,母親一人沒明沒黑地干著田里的農(nóng)活,翻土,施肥,播種,收割……像個男人一樣。還要做永遠(yuǎn)也忙不完的家務(wù),打柴、割草、放牛、喂豬、養(yǎng)雞、種菜……哪一樣都不能落下。對于母親來說,忙碌就是生活,就是希望,就是每一天。母親把生活變好的希望,寄放在自己的忙碌里。 春天里,母親總有做不完的事。她會到菜園,掄起撅頭把地收拾的平整松軟,撒下各種蔬菜的種子,種下滿園的希望??臻e的時候,母親又挎著籃子上田野里挖薺菜,鮮嫩的薺菜餃子,是春荒里最可口的美味,春天在勤勞的母親手里變得富足,溫暖。 花開的時候,麥子也起身了。家鄉(xiāng)的麥田總是綠油油的,一眼望不到頭,這時候,也正是給麥田鋤草的時節(jié)。麥子在一天天長高,鋤草也得跟麥子賽跑,如果高高的麥子把草覆蓋、壓著的時候,就不好鋤了。 我見過母親在麥田里鋤草的情景。母親彎著腰,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將鋤頭握緊,左腳微微前邁,將鋤頭舉起,借助腰腹的力量,鋤頭穩(wěn)穩(wěn)落進(jìn)了土里。起身時,鋤頭回?fù)В槃輰⑼寥婪瓊€個兒,翻起的土壤有些板結(jié),母親將鋤頭倒轉(zhuǎn),用另一端在土塊上敲擊,把土塊擊碎,其中夾雜的草根,母親順手撿起扔到地邊,再用鋤順勢推上一下,把土地還原平整。 看母親鋤地,簡直是藝術(shù)的享受,這激發(fā)了我的興趣。我要過母親的鋤頭,學(xué)著她的樣子鋤起來,可是,小小的鋤頭根本不聽使喚,東一下,西一下,硬邦邦的泥土,很難鋤碎,一小會兒,就累得滿頭大汗。我一氣,丟下鋤頭,噘著嘴對母親說:“不干了,不鋤了。媽,您鋤地咋那么輕松?有啥竅門?” 母親笑了:“鋤地次數(shù)多了,自然就掌握住技巧了。哪里有啥竅門,熟能生巧罷了。就像你學(xué)習(xí),多讀,多寫,多算,熟練了也能生巧?!?/p> “熟能生巧”,大字不識幾個的母親,說了一個極為樸素實用的道理。 是啊,熟能生巧,后來的學(xué)習(xí)工作中,我一直以此自勉。每當(dāng)遇到困難,想偷懶、想放棄的時候,想起母親的這句話,我便振作起來,老老實實,下笨功夫,多做幾次,多試幾遍,總會把事情干好。 作為農(nóng)民的女兒,很慚愧我對土地的感情太過淺薄。母親很少讓我去地里做活,偶爾去地,干不了一會兒,母親就讓我回去。田里日頭大,母親怕我曬黑;地里蚊子多,母親怕叮我一身疙瘩。我吃著母親種的麥子磨的面,喝著母親收的玉米打的糝,卻還抱怨田地剝奪了太多母親和我親昵的時間。我游離在土地之外,卻心安理得地接受著土地的饋贈。 母親喜歡種地。母親說,看著種的莊稼一天天發(fā)芽,長高,長大,看著它們收獲,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成長,看著自己的孩子成才。 艾青說,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在母親心里,只要活著,只要還能勞作,生命就應(yīng)該屬于土地,屬于莊稼,屬于兒女,屬于家。如果有一天,生活的狂風(fēng)暴雨要把她淹沒,那么,她也愿意淹沒在這片黃土地里。 在母親眼里,我始終是她年幼的孩子,是她的希望和驕傲。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人群中是那么微不足道,在城市里是那么輕若塵埃。只有我的母親,把我看得重過世間所有的高山。 母親是個閑不住的人,她開辟的菜園,一年四季綠色不斷。走進(jìn)母親的菜園,韭菜、辣椒、白菜,蘿卜,香蔥,還有各種時令青菜,滿眼的翠綠可人。每次回去看她,返城時她總想讓我?guī)┗厝?。她裝了一袋白菜,我說不帶,白菜太沉;她割了一把韭菜,我說不帶,買一把韭菜花不了幾個錢。說了半天,我才答應(yīng)帶一些青椒和香蔥回去,青椒和香蔥都是母親親手栽種的。 吃不到母親的菜蔬多年了,歲月無情地帶走了年老病衰的母親。走了的母親就葬在母親種過的土地里,平坦的土地上隆起一個土包,如同母親耕種的土地上結(jié)出的一個碩大的果實。 這個漫長的黑色冬日里,長眠在地下的母親——您是否無數(shù)次站在田野里,張望您的女兒,疑惑、奇怪她為什么不來看您? 母親,女兒的腳步之所以沒有走向您,是因為這個庚子年的人間,烏云四起、毒魔瘋狂,2020的車輪深陷泥漿,鼠年的鐘聲非常凄涼。這個春節(jié),上演多少生離死別,上演多少撕心裂肺。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從鄉(xiāng)村到田野,那些縱橫寬窄不一的道路,被封鎖,被隔斷。 我在等,等鳥鳴山林,等花開遍野,等街頭人潮,那時,病毒消亡,疫情解除,母親,我會像久處樊籠的小鳥,迫不及待張開翅膀,飛回您的身邊,飛回魂牽夢縈的田野,在田野博大慈祥的懷抱里,自由呼吸,自由奔跑。 母親的墳塋就在村子外面母親耕種過的田野里。田野敞開它溫暖的懷抱,慷慨地收留了母親,母親最終成為田野的守護(hù)者。這片長滿莊稼的田野,灑下過母親咸澀的汗水,印下過母親勞作的足跡,也留下過母親收獲的笑聲。家鄉(xiāng)凝重的土地里,母親的魂魄,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守望著村莊和親人。 近些年,當(dāng)我走進(jìn)田野祭拜母親的時候,故鄉(xiāng)已經(jīng)物是人非,還在這里走動的熟人越來越少了。留下這片田野,還有田野里那些生生不息的莊稼。 沒有一個春天不會到來,正如沒有一片田野會錯過春天。母親,您守護(hù)的田野,麥苗綠了,菜花黃了,我的思念有多熱烈,它們就生長得有多絢爛??墒?,我永遠(yuǎn)做不了您守護(hù)的田野里的莊稼,您在田野溫情的懷抱中,我在數(shù)不盡冷暖的人間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