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開始，我的奶奶就不是她自己了。她是個老年癡呆癥患者，這個病把她改造成了一個毫無邏輯和章法的人——一個和以前決裂了的陌生人，簡單點(diǎn)說就是：一個樂呵呵的老太太。

  聽說在我還小的時候她還沒那么迷糊，她還能正常支配自己，只是記性不好，但是思維活動都還是她自己的，并且還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自己。不過那時候我畢竟是個小孩，小孩的一切記憶都是些浮光片羽，當(dāng)我懂事的時候我的奶奶已經(jīng)開始走向稀里糊涂的深淵了，所以從我的角度看，她就從來沒有清醒過。

  我們也都知道，她不是故意要瘋瘋癲癲過活的，她只是無可挽回地病了。于是我們總是體諒她的言行，照顧她的起居，容忍她那些無來由的胡鬧，遷就她那些沒有意義的愛好。即使這樣，仍然感覺心力交瘁，仍然感覺力不從心。她從成年人變回了一個小孩，就像飽經(jīng)風(fēng)霜后突然回歸了童心一樣，精力充沛，永遠(yuǎn)在無理取鬧，制造各種麻煩。

  但她畢竟是個老人，她年紀(jì)已經(jīng)大了，她的身體負(fù)疾累累、百病纏身，按理說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被病痛折磨成憔悴枯槁的模樣了，可是不是。她的思想上沒有任何負(fù)擔(dān)，因此連臉上的神色也毫無累贅。她有一雙寵物般的眼睛，這樣形容的原因是：她對所有天經(jīng)地義存在的事物也依然充滿好奇，這大概是老年癡呆癥唯一做的一件好事吧。病痛對她來說成了裝瘋賣傻的一種方式，痛過也就結(jié)束了，絕對不會在她的思想上碾壓下傷痕，就像她出了門就找不到回來一樣，一切的東西都被心安理得地遺忘了。

  我們一直覺得，只要她開心地活著就好了，她在這個世上已經(jīng)無掛無礙，如果能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下去，這種現(xiàn)實(shí)是能夠接受的?？上呀?jīng)是這種年紀(jì)了，心態(tài)再也抵抗不了身體日漸衰老的步伐，到了最后她依然要帶著一顆童心離開這個世界，她的懵懂無知甚至讓她對死亡這回事沒有什么明確的認(rèn)識。這種錯位的告別有好的一面，但真的又很殘酷。

  我能記起我最后一次見到我的奶奶是在她的房間里，那時候她已經(jīng)病入膏肓，臥床不起了，她依然有顆天真的腦子，但是卻再也無力折騰。她吃不進(jìn)東西，瘦得形銷骨立。臉窩凹陷，面色僵白，連呼吸也變得微弱了。她用空洞渾濁的眼神望著天花板，嘴里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就那樣默默地等待著大限將至。屋里彌漫著一股將死的氣息，她躺在那里，就像是微弱的燭火在等待最后的熄滅，看起來實(shí)在景況堪憐。

  我們在床邊看著她，毫無辦法，大家都知道我們就要失去這位親人了，心中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的一生我知道得很少，她來到這個世上仿佛就是為了做我的奶奶，她來到這個世上仿佛就是為了揮霍她的瘋癲，直到此時，我們都諒解了她的幼稚天真帶來的禍?zhǔn)?，即使她仍然是我們家里永遠(yuǎn)不懂事的那個人也無所謂了，因?yàn)檎l也不能挽回什么。也就是在那天夜里，我的奶奶撒手人寰，她的一生就這樣結(jié)束了。

  靈堂在當(dāng)天就搭建起來，遺像上是她風(fēng)華正茂時的模樣，精神矍鑠的笑容似乎在證明她從來就沒有癡呆過。我望著那張黑白照片，看著那樣一本正經(jīng)的笑容，那種周正的儀態(tài)幾乎讓我認(rèn)不出那是我的奶奶。一句話在我腦袋里面不斷回響，那是我奶奶的名言，是句她問過我?guī)装俦榈纳翟?，是句我們大家?dāng)做笑料的永垂不朽的傻話——

  “李旬，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一想起這個，我沒有掉下一滴淚，在奶奶的葬禮上我卻不合時宜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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