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聽過一故事,說80年代初剛改革開放那會,老百姓思想都變了,看不上過去的老家具、老物件,開始追捧新興起的工業(yè)產(chǎn)品,那時候誰家里有把花梨太師椅,拿把電鍍折疊椅就能給換走,馬未都那撥人就是這時候起的家。 不過到二十世紀(jì)末以后,這種事發(fā)生的概率就越來越小了,“中國制造”的迅速崛起,讓大家意識到電鍍椅子遲早會進(jìn)垃圾堆,實木家具才越來越金貴。所以保險起見,老物件都得好好留著,指不定哪天就值錢了,咱可不能再犯這傻。 隨著對老物件越來越在意,這些東西的價值逐漸被挖掘出來,哪怕一個破茶壺蓋兒,照樣也有其對應(yīng)的有緣人。 攝影:米達(dá)叔叔 于是,本來是窮人為了生計自發(fā)形成的舊貨市場,開始轉(zhuǎn)變成最具天津市井人文氣息的交易寶地,從天寶路,到千里堤,從沈陽道,到西關(guān)街……以前這些地方,無不充滿濃濃的津味文化,在這里,你能看到天津和天津人最真實的一面,有好的壞的,真的假的,邪的正的。 近兩年,天津市創(chuàng)衛(wèi)的呼聲越來越高,別說建昌道、千里堤、西關(guān)街這些地方拆干凈了,就是馬路邊你想找個賣大餅雞蛋的都費勁。 但不知從何時開始,津北匯川商貿(mào)城又興起了一處舊貨市場,從規(guī)模到氣氛,都能和當(dāng)年的老鬼市一較高下,進(jìn)去轉(zhuǎn)了一圈之后,我特想感慨一句——有內(nèi)味兒了! 初入?yún)R川鬼市,說不上有太多吸引人的地方,由于臨近年根兒,過道兩邊凈是賣吊錢福字的,與傳統(tǒng)印象中的鬼市相去甚遠(yuǎn)。 可這玩意就跟看書一樣,讀個開頭不見得能吸引住你,得往后翻幾頁,才能看到真正的內(nèi)容。 “再拿一盤,再拿一盤,湊20省的找錢了。” 賣家大爺一邊撣著稍了色棉猴上的塵土,一邊往懷里塞那20塊的整票。 “這沒什么可挑的了啊,有合適的我就拿了。” 已經(jīng)挑了5盤老磁帶的外地小伙面露為難。 “來個那英,來個那英,要不來個鄧麗君,情歌天后,多好!” 咱也不知道這大哥從哪得知鄧麗君還有這外號的。 最終小伙子被大爺征服了,從地上摘了盤鄧麗君扔進(jìn)塑料袋,無奈離去。 在這地方買東西就是這樣,賣家總是會想盡一切辦法推銷,甚至強(qiáng)賣,因為這回不賣出去,下回就不知道猴年馬月了。 但拿嘴可以征服的,僅限于外地人,碰上老天津衛(wèi)他不吃這套。 “這小瓶多錢?”一天津大媽從地上撿起個景泰藍(lán)的瓷瓶端詳。 “80,這都民國的,七寶燒!” “嘛民國的?這釉摸著都扎手!” “姐姐,那似你手糙,大年下的家務(wù)活讓爺們多分擔(dān)著點吧!” “沒那個,我們疼爺們著呢,舍不得讓他干活,更別說出來擺攤了。” 天津衛(wèi)娘們說話就愛拐彎罵人,攤主輸了,話茬子遞不上去就得蜷著。 “20,我拿走,回家插花去,過年了。”大姐劃了口價,也算給對面一個臺階。 “得了,您捎著吧” 攝影:米達(dá)叔叔 你看,天津人很多時候真就是這么一種矛盾的狀態(tài)。一個真想買,一個真想賣,明明都有心,也得斗斗嘴。 但有一點,斗嘴不斗氣,你得識逗。賣家為嘛20塊錢痛快給她,這里有認(rèn)栽的成份在其中,誰讓自己嘴不強(qiáng)量呢? 這就跟猴子搶地盤似的,斗不過人家,就得認(rèn)慫,反正那瓶子不定哪撿的,賣1塊錢也是賺。這種交易模式只限天津人內(nèi)部使用,要讓外地人聽了,準(zhǔn)得說咱嘴毒,其實是他不懂這里的事。 除了這種斗嘴輸了做出讓步的,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種老派賣貨方式,就跟《賣布頭》里“讓五毛,去五毛,您給一塊一”一樣。 山東口音的倆搭檔,一個動嘴,一個斂錢,動嘴的這個面前擺著上百種小玩意:水杯、放大鏡、打火機(jī)、夜視儀…… “來,咱再拿起一個南韓的放大鏡,這個放大鏡屁股可以放電池,打開燈光,啥東西都看的清清楚楚……你看這老先生的大肚子,懷著男孩女孩我都能看出來!” (口音不是《賣布頭》,而是《拉洋片》…) 賣家拿放大鏡對著大爺?shù)亩亲?,周圍人哄?/strong> 不得不說,能行走江湖的人,必然有他的長處,這山東大哥段子一個接一個,攤位被圍個水泄不通,行話這叫“圓粘子”。就跟過去說撂地說相聲的白沙撒字一個意思。 人氣上來了,后面緊接著開始推銷,這銷售方式不算新鮮,10多年前我在估衣街見過一買假玉器的使過這招: “這么好的一個放大鏡,賣多少錢呢?30!30沒人要?20!20沒人要?18!16!12!10塊!8塊!6塊……!” 攤主一邊大喊,一邊用手拍面前的小桌。 “我要了!” 周圍幾個大爺幾乎同時喊出,先喊的人掏錢買下。 搶到便宜貨的大爺正在數(shù)錢 之后山東大哥又用上面的方式賣出了很多東西,其中包括一個保溫杯,就是下面綠色這種,成交價10塊錢。不遠(yuǎn)處的攤販一樣的杯子賣80。 “這杯多少錢?”“80,俄羅斯軍用的!”“嚯!”“還嚯?別處賣90,我80還贈您一杯套兒!看這大個的,別處賣140,普濟(jì)河道那女的賣140,我說錯了嗎?我賣120!” (記錄下來的原話) 所以我敢說,買東西的那些人絕對不是托,那些東西是真便宜。 但是買的不如賣的精,“賣布頭”看似便宜,其實這是一種障眼法,也許水杯、放大鏡賺的少,甚至賠錢,但賣家真正目的是要放松圍觀人的警惕,利用人貪便宜的心理把他們留住,后面絕對有利潤高的東西等著割韭菜。 這玩意真高啊,這絕對不能算騙,頂多算套路,想出這招的人,就是個沒有證書的心理學(xué)家。 不服不行。 當(dāng)然,舊貨市場里不光有套路的,也有和諧的一面,只不過…… “您先挑,您先挑。” “您挑您的,我等會,我一會挑。” 倆大爺推讓著手里的光盤包,一派和諧景象。 我扒頭看了一眼,嚯,內(nèi)容可是夠帶勁…都是電視臺不讓播的。 奇了怪了,世人眼里庸俗的東西,卻能讓兩個人彬彬有禮、互相謙讓,這種感覺,就好像以前百度貼吧求種子的帖子下面,滿屏的“好人一生平安”一樣。 10年前各大論壇里的接頭暗號 大爺一邊拿手絹擦哈喇子,一邊翻看,我覺得他不會買的,畢竟歲數(shù)大了,身體重要。 結(jié)果他拿出一張問賣家: '先生您看看,不是我挑毛病啊,這都劃道子了!” 得,褒貶是買主,這沒跑了。 “劃了也沒事,我在家每張都試過了!您了放心,不行找我換來?!?/strong> 好么… “我信你一回啊,別回來看不了。” 成交。 看來,當(dāng)一件東西觸及到最原始的欲望時,人真的會選擇放下防備,選擇相信一個陌生人。 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旁邊的舊工具攤上,一樣有為了興趣聊到一起的人。 “你這滑軌抽屜上能用嗎?” 一大爺拿著手里的零件。 “能用啊,這就是靜音的”沒等攤主說話,一位機(jī)械愛好者接過話茬,“看這么個小東西,厲害了,這叫阻尼滑軌,利用液體緩沖,開關(guān)抽屜都沒動靜,高檔家具才用了!” “我記得都是滾輪式??!” “那承重力太差!” 這就是舊貨市場的另一面,每個人都可以因一件特別不起眼小東西,和陌生人肆無忌憚的攀談,也總能因此找到志同道合的人。這和金錢、利益都沒有關(guān)系,這是商品時代所不具備的性格。 其實轉(zhuǎn)到這里時,我發(fā)現(xiàn)了舊貨市場的人和物都有個特性,就是一種協(xié)調(diào)的矛盾感: 比如誠心買賣東西的雙方,非得要斗嘴才能成交;大眾眼中的低俗文化,卻能讓兩個俗人變成謙讓的君子;扔在路邊都沒人撿的破爛舊零件,能讓兩個人聊上大半天,甚至成為莫逆…… 臨走之時,忽然聽到有人在吹奏樂曲。 循著聲音走過去,一位大爺正抱著薩克斯演奏名曲《茉莉花》,面前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文玩玉器攤了一大片。 這老爺子,搭眼一看就是個文化人。 撂下薩克斯風(fēng),大爺不緊不慢的從懷里掏出塊手絹,使勁擤了擤鼻涕,這個動作,讓他瞬間從文化人轉(zhuǎn)變成普通人。 之后他氣沉丹田吼出一句天津話: “甩了??!” 毫不夸張,聽完這句,我感冒都好了一半,鼻子都通氣兒了,“甩了”這倆字,飽含天津人的那股瀟灑勁兒。 這個場景,讓我再次確信,天津人身上那種協(xié)調(diào)的矛盾感真有一種吸引人的魔力。 我一直在想,老天津人愛逛鬼市、逛花鳥魚蟲,逛舊貨市場,即使拆了之后,他們還能再次自發(fā)的組織起來,這些人圖的到底是什么? 錢?文化?還是信仰? 是也不是。 這些擺攤的人,可能一天也賣不出幾個錢,這年頭指著擺攤發(fā)財絕對沒戲,而逛市場的人,也不見得是真圖便宜,網(wǎng)上買沒準(zhǔn)更賤。 他們之所以可以在大冬天,忍著寒風(fēng)悠閑的穿梭在人群之間,為的大概就是我說的那種和諧的矛盾感。 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真正撂倒天津的鬼市,因為鬼市只是老天津精神的一種具象,那種矛盾又和諧的氣質(zhì),才是鬼市的靈魂。 它體現(xiàn)著的滿滿真實,代表著天津人最后的倔強(qiá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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