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2年前的中秋之夜，蘇軾把酒問天：“明月幾時有？”清冷的月光，斑駁的暗影，總是惹人遐思，引人追問。

再將時間的指針上撥一千多年，另一位偉大的詩人屈原在《天問》中發(fā)出了“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的疑問?！耙构狻敝冈铝粒鼮槭裁此廊ビ帜苤厣?？為什么它的肚中有“顧菟”呢？過去一般認為“顧菟”指兔子，據(jù)聞一多先生考證，“顧菟”當即蟾蜍，也就是癩蛤蟆。

除了蟾蜍與兔子，月亮上的常住居民后來又多了嫦娥和吳剛，凄清的月亮，似乎漸漸地熱鬧起來了。我們不禁要問：他們是何時又是如何“登月”的呢？

一、蟾兔同框

最早“登月”的是蟾蜍和兔子。根據(jù)《天問》，至遲在戰(zhàn)國，已經存在月中有蟾蜍（或兔）的觀念。從西漢早期的長沙馬王堆漢墓T形帛畫看，當時太陽中有三足烏、月亮中有蟾蜍和兔子的觀念已然深入人心。月亮中的蟾蜍和兔子，即一般所稱的“玉兔”和“銀蟾”。

蟾蜍與奔兔：西漢馬王堆帛畫中的月亮形象（出土于湖南長沙）

除了帛畫，漢代的畫像石等圖像材料所見月亮，里頭往往畫有蟾蜍，有時在蟾蜍身旁還有兔子相伴。蟾蜍似乎更有資格充當月亮的形象代言人，蟾兔同框則相對少見。耐人尋味的是，在古代印度、美洲乃至非洲，都流傳著月中有兔的神話。主持洪都拉斯科潘遺址發(fā)掘的李新偉先生討論過瑪雅文明中的月兔，季羨林先生則討論過古印度的月兔，他認為中國的月兔傳說來自印度文化。

瑪雅文明中懷抱兔子的月神

新疆克孜爾石窟第34窟所見月兔

早期的月兔并不搗藥，而是作奔跑狀。搗藥的玉兔，在漢代畫像石中最初是西王母的萌寵。陪伴西王母左右的，除了兔子，通常還有三青鳥、三足烏、蟾蜍和九尾狐，它們都是古人眼中的祥瑞。而負責搗藥的，除了兔子，還有蟾蜍。搗什么藥呢？不死藥。相傳西王母掌握不死藥的秘方，在長生觀念盛行的漢代，西王母成為人們爭相膜拜的“超級女神”。

三足烏、玉兔、蟾蜍、九尾狐等：西王母漢畫像磚（出土于四川新都）

月兔由奔跑而搗藥，似乎也合情合理。正如《天問》所說的“死則又育”，在古人的觀念中，有“陰晴圓缺”的月亮是“不死”的象征。再加上傳說后羿從西王母那求得不死藥，嫦娥竊不死藥奔月，將不死藥“進口”到月球，月兔也便有了新的差事。值得玩味的是，雅利安人（包括古波斯和古印度的一部分人）尊崇蘇摩酒（Soma/Haoma），飲下可以長生不死，而且“蘇摩”又是月神的名字，饒宗頤先生曾結合中國的不死藥傳說加以討論。

蟾蜍與搗藥玉兔：東漢畫像石的月亮形象（出土于安徽淮北）

為什么古人認為月亮中有蟾蜍和兔子呢？漢人劉向如是說：“月，陰也；蟾蜍，陽也，而與兔并，明陰系于陽也。”這一解釋太過玄乎。其實答案一點也不復雜，蟾蜍和兔子是古人對月亮表面陰影的直觀想象。月亮上的陰影，實際上是月球表面上低洼平坦的大平原的反映。從肉眼看來，陰影大致分為左右兩大塊：左邊的面積較大，酷肖張開前肢的蟾蜍；右邊的部分則像奔跑的兔子。一動一靜，古人的想象力為夜空增添了幾分生趣。這與西方星座的命名一樣，基本是“看圖說話”。

月球表面的陰影與想象示意圖（圖片來自網絡）

除此之外，蟾蜍和兔子都有極強的繁殖能力，是生命力的象征。尤其是蟾蜍，葛洪在《抱樸子》中稱“蟾蜍壽三千歲”“虎及鹿兔，皆壽千歲，壽滿五百歲者，其毛色白”，認為蟾蜍和兔子（尤其是白兔）都是長壽的靈物。月亮表面的陰影近似蟾蜍背上的疙瘩，而且蟾蜍正是夜間活動的動物。而蟾蜍鼓起肚子、癟下肚子，不正也與月亮的盈缺相契合么？諸如此類的線索，促使古人生發(fā)了巧妙的聯(lián)想。

二、嫦娥是只癩蛤蟆

1993年出土于湖北江陵王家臺15號秦墓的竹簡《歸藏》記載了恒我（即嫦娥）竊“毋死之藥”奔月的故事，這是目前所見最早的關于“嫦娥奔月”的記載。在這里，后羿并未出鏡。

傳世文獻中，相關記載數(shù)西漢的《淮南子·覽冥訓》最早：“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辨隙饘懽鳌皧稹?。在這里，后羿登場，但看不出與嫦娥有什么關系。

東漢的高誘在注釋《淮南子》時稱：“姮娥，羿妻也。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也。”據(jù)此，嫦娥是后羿的妻子。后世“嫦娥奔月”的基本情節(jié)，已經浮現(xiàn)。一些類書在引述《淮南子》的內容時徑稱“羿妻姮娥”，可能是受到了高誘注的影響。

南朝的劉昭在《后漢書·天文志上》補注中引述東漢張衡所著《靈憲》：“羿請無死之藥于西王母，恒娥竊之以奔月。將往，枚筮之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愣鹚焱猩碛谠?，是為蟾蠩。”蟾蠩，也就是蟾蜍。這樣一來，月亮上的那只癩蛤蟆其實就是嫦娥，不知一直頂著“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污名的豬八戒作何感想。

嫦娥的名字，一開始寫作“恒娥”或“姮娥”。“嫦娥”是為避漢文帝劉恒之諱而改的，“恒”“常”義通。不少人認為，嫦娥實際上是常羲或常儀分化而來的角色?！棒恕薄皟x”“娥”“我”諸字相通，并無問題。

在《山海經》中，常羲是帝俊的妻子，她生了十二個月亮，是“月母”。為什么是十二個月亮呢？與十二地支有關，也與十二個月有關，正如十個太陽實際上是十天干的反映。這是神話中的常羲。

常儀據(jù)說是帝嚳的妻子，而帝嚳與帝俊二人的身份存在諸多重疊之處，常儀當即常羲。根據(jù)《世本》，一個叫尚儀的人發(fā)明了“月占”，尚儀也就是常儀。這是古史傳說中的常羲。

嫦娥、常羲、常儀的名字不但音近相通，她們還都與月亮有關，說她們原是同一人，諒無大錯。

至于后羿，早期的記載并不能看出他與嫦娥之間存在婚姻關系。單看《淮南子》的記載，后羿從西王母那求得不死藥（這在《山海經》中有旁證），后被嫦娥偷走，嫦娥的身份并不明晰。在古史傳說中，后羿曾經一度取代夏朝的政權而自立為王，史稱“后羿代夏”，這是亂臣后羿。在神話中，帝俊曾經賜予后羿弓箭，后來后羿射落九日，誅殺猰貐、鑿齒、九嬰、大風、封豨、修蛇等怪獸，這是英雄后羿。無論是亂臣后羿還是英雄后羿，都是著名的神射手。

有些人試圖將亂臣后羿和英雄后羿分開，認為是兩個不同的人。其實，正如常羲既有神話的角色，也有古史傳說的角色，后羿也存在“雙重人格”。神話學家和某些疑古派學者將中國的一些早期古史傳說視作“神話歷史化”的結果，認為所謂的后羿、常羲并無其人，實際上是神話的演變。一些歷史學家則相信“歷史神話化”，強調許多神話人物實際上原本是歷史人物。暫且不論“神話歷史化”與“歷史神話化”之間的糾葛，許多人物的確存在神話與古史傳說兩面，并不能嚴格區(qū)分。只是在神話世界中，時空發(fā)生錯亂甚至亂點鴛鴦譜的現(xiàn)象都不鮮見，于是造成了夏代的后羿穿越到唐堯時期射日、帝俊的妻子成了后羿的妻子等反?，F(xiàn)象。而隨著后人的不斷添油加醋，神話故事的情節(jié)也因“層累”而愈益豐滿了。

三、中國的西西弗斯

在西漢的壁畫中，月亮上已經出現(xiàn)桂樹。但吳剛落戶月球相對較遲，可能已經是唐代的事了。

蟾蜍、奔兔與桂樹：西漢墓壁畫的月亮形象（出土于河南磁澗）

相傳吳剛是西河（在今山西省境內）人氏，本是修道之人，但因犯了過錯，被天帝責罰去月亮上做苦役。具體是什么苦役呢？伐木。這是一棵桂樹，高達五百丈，不但高大，還有特異之處。吳剛每砍一個口子，桂樹立馬又“恢復出廠設置”，這樣一來，這棵樹永遠也沒有被砍倒的一天。于是吳剛日復一日，陷入無休止的循環(huán)之中。

桂樹神奇的自愈能力，與月亮的盈缺是相呼應的。古人認為月亮不斷地死去又重生，是“不死”的象征。嫦娥偷不死藥的傳說，也與此有關。

我們不難想到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西西弗斯（Sisyphus）。西西弗斯本是科林斯（Corinth）的國王，但因為觸怒了諸神，被罰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但巨石總是眼看要被推到山頂，便又滾下山來，功虧一簣。西西弗斯只好重新來過，周而復始，也陷入死循環(huán)之中。

有的傳說認為吳剛就是《山海經》中的吳權，吳權因為炎帝之孫伯陵私通他的妻子，一氣之下殺了伯陵，于是炎帝罰他到月亮上砍樹。吳權的三個兒子也飛上了月亮，其中叫鼓的變成了蟾蜍，叫延的變成了玉兔。這其實是后人的附會和混淆，吳剛與吳權之間并沒有什么關系。

（作者為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