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張愛玲。 根據(jù)美國ErnestM.Hemingway著TheOldManandtheSea(一九五二)翻譯。一九五二年十二月由香港中一出版社出版,譯者署名范思平;一九五五年五月第三版譯者改署張愛玲,并增加《譯者序》一篇。一九七二年一月由香港今日世界社出版,無譯者序,改為CarlosBaker序(李歐梵譯)。一九八八年六月由臺北臺灣英文雜志社有限公司出版。 譯者序 我對于海毫無好感。在航海的時候我常常覺得這世界上的水實在太多。我最贊成荷蘭人的填海。 捕鯨、獵獅,各種危險性的運動,我對于這一切也完全不感興趣。所以我自己也覺得詫異,我會這樣喜歡《老人與?!?。這是我所看到的國外書籍里最摯愛的一本。 海明威自一九二幾年起,以他獨創(chuàng)一格的作風(fēng)影響到近三十年來世界文壇的風(fēng)氣。《老人與?!防锩娴睦蠞O人自己認(rèn)為他以前的成就都不算,他必須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證明他的能力,我覺得這兩句話非常沉痛,仿佛是海明威在說他自己。 尤其因為他在寫《老人與?!分?,正因《過河入林》一書受到批評家的抨擊?!独先伺c?!吩谝痪盼宥臧l(fā)表,得到普利澤獎金,輿論一致認(rèn)為是他最成功的作品。 現(xiàn)在海明威又得到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世界寫作者最高的榮譽。雖然諾貝爾獎金通常都是以一個作家的畢生事業(yè)為衡定的標(biāo)準(zhǔn),但是這次在海明威著作中特別提出《老人與海》這本書,加以贊美。 老漁人在他與海洋的搏斗中表現(xiàn)了可驚的毅力——不是超人的,而是一切人類應(yīng)有的一種風(fēng)度,一種氣概。海明威最常用的主題是毅力。他給毅力下的定義是:“在緊張狀態(tài)下的從容。” 書中有許多句子貌似平淡,而是充滿了生命的辛酸,我不知道青年的朋友們是否能夠體會到。這也是因為我太喜歡它了,所以有這些顧慮,同時也擔(dān)憂我的譯筆不能達(dá)出原著的淡遠(yuǎn)的幽默與悲哀,與文字的迷人的韻節(jié)。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大家都看看這本書,看了可以對我們這時代增加一點信心,因為我們也產(chǎn)生了這樣偉大的作品,與過去任何一個時代的代表作比較,都毫無愧色。張愛玲一九五四年十一月 他是一個老頭子,一個人劃著一只小船在墨西哥灣大海流打魚,而他已經(jīng)有八十四天沒有捕到一條魚了。在最初的四十天里有一個男孩和他在一起。 但是四十天沒捕到一條魚,那男孩的父母就告訴他說這老頭子確實一定是晦氣星—那是一種最最走霉運的人─于是孩子聽了父母的吩咐,到另一只船上去打魚,那只船第一個星期就捕到三條好魚。 孩子看見那老人每天駕著空船回來,心里覺得很難過,他總?cè)退媚且痪砭淼你^絲,或是魚鉤和魚叉,還有那卷在桅桿上的帆。帆上用面粉袋打著補釘;卷起來的時候,看上去像永久的失敗的旗幟。 老人瘦而憔悴,頸后有深的皺紋。面頰上生著棕色的腫起的一塊塊,那是熱帶的海上反映的陽光曬出來的一種無害的瘤。順著臉的兩邊,全長滿了那腫起的一塊塊。他的手因為拉繩子,拖曳沉重的魚,有紋路很深的創(chuàng)痕。 但是沒有一個傷痕是新的,都是古老的,像一個沒有魚的沙漠里被風(fēng)沙侵蝕的地層一樣。他的一切全是老的,除了他的眼睛,眼睛和海一個顏色,很愉快,沒有戰(zhàn)敗過。 “山蒂埃戈,”那孩子對他說,他們把小船拉到岸上,正從那里爬上去?!拔矣挚梢愿阋煌チ?。我們賺了點錢?!?/p> 老人教了這孩子怎樣打魚,孩子愛他。 “不,”老人說?!澳悻F(xiàn)在這條船運氣好。你跟著他們吧?!?/p> “但是你記得有一次你八十七天沒打到魚,然后我們接連三個星期,天天捉到大魚?!?/p> “我記得,”老人說?!拔抑滥悴皇且驗橐尚奈疫\氣壞所以離開了我?!?/p>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一個小孩,我得要聽他的話?!?/p> “我知道,”老人說。“這是很正常的。” “他沒有多少信心。” “他沒有,”老人說。“可是我們有。是不是?” “是的,”孩子說?!拔艺埬愕铰杜_酒店吃杯啤酒,行不行,然后我們把東西拿回去?!?/p> “有什么不行呢?”老人說。“大家都是漁夫?!?/p> 他們在露臺上坐著,許多漁夫都取笑那老人,他并不生氣。另有些年紀(jì)大些的漁人向他看看,覺得很難過。但是他們并不露出來,他們很客氣地談?wù)撝浅绷髋c他們垂釣的深度,還有這一向天氣一直這樣好,還有他們的見聞。 今天收獲好的漁人都已經(jīng)回來了,把他們的馬林魚宰殺了,把魚平放在兩塊木板上,一頭一個人抬著,蹣跚的走到魚房里,在那里等著冰車把魚運到哈瓦那的市場去。捉到鯊魚的人把它們送到那小海灣另一邊的鯊魚廠去,用滑車把它們吊起來,把肝拿掉,鰭割掉,皮剝掉,肉切成一條條預(yù)備腌。 東面有風(fēng)來的時候,有一股氣味從海港那一邊的鯊魚廠里吹過來。但是今天只有微微的一點氣味,因為轉(zhuǎn)了北風(fēng),然后風(fēng)息了,露臺上很愉快,曬著太陽。 “山蒂埃戈,”孩子說。 “噯?!崩先苏f。他拿著酒杯,在那里想許多年前的事。 “我去弄點沙汀魚給你明天吃,行不行?” “不。去打棒球吧。我還能夠劃船,羅琪里奧可以撒網(wǎng)?!?/p> “我很想去。如果我不能夠跟你一塊兒打魚,我想給你做點什么別的事?!?/p> “你請我吃了杯啤酒,”老人說。“你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 “你第一次帶我到船上去的時候,我?guī)讱q?” “五歲,你差一點送了命,那天還沒到時候,我就把魚拖上來,他差點把船弄碎,你記得嗎?” “我記得那尾巴拍拍砰砰地打著,劃船人的座位也破了,還有你用木棒打他的聲音。我記得你把我丟到船頭去,那兒堆著濕淋淋的一卷卷的釣絲,我可以覺得整個船在那里抖,還有你用木棒打他的聲音,就像砍樹一樣,我混身都是那甜甜的血腥氣?!?/p> “你真的記得這些么,還是我告訴你的?” “自從我們第一次一塊兒出去,樣樣事情我都記得?!?/p> 老人用他那日炙的、有自信心的眼睛愛憐地望著他?!澳闳绻俏业暮⒆?,我就帶你出去碰碰運氣,”他說?!暗悄闶悄愀赣H你母親的孩子,你現(xiàn)在這條船又運氣好。” “我去弄點沙汀魚好么?我還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弄到四個餌?!?/p> “我今天的還剩在那里。我把它們用鹽腌了起來放在盒子里?!?/p> “讓我去給你弄四只新鮮的。” “一只,”老人說。他從來沒有失去希望和信心。但是現(xiàn)在它們變得更清新有力了,就像一陣風(fēng)刮起來一樣。 “兩只,”孩子說。 “兩只,”老人同意了?!安皇悄阃祦淼陌??” “我不是不肯偷,”孩子說?!暗@是我買的?!?/p> “謝謝你,”老人說。他竟能夠這樣謙虛—他太單純了,以至都沒有奇怪自己什么時候才達(dá)到這樣謙虛的地步。但是他知道他很謙虛,他也知道謙虛并不丟臉,而且也無傷他真正的自尊心。 “明天一定收獲好,有這潮水,”他說。 “你預(yù)備到那里去?”孩子問。 “老遠(yuǎn)的,等風(fēng)轉(zhuǎn)了向再回來。我要天亮前就出去?!?/p> “我來試著叫他也到遠(yuǎn)處去打魚,”孩子說?!澳敲醇偈鼓汜炛粭l真正大的,我們可以來幫你的忙?!?/p> “他不喜歡到太遠(yuǎn)的地方去打魚。” “是的,”孩子說?!暗怯行〇|西他看不見的,我看得見,譬如有一只鳥在那里捉魚,那我就可以叫他去釣鲯鰍?!?/p> “他的眼睛這樣壞?” “他差不多瞎了?!?/p> “這很奇怪。他從來也沒有去捕龜,那最傷眼睛了?!?/p> “可是你在蚊子海岸那邊捕了許多年海龜,你的眼睛還是好的?!?/p> “我是個奇怪的老頭子。” “可是你現(xiàn)在對付一條真正的大魚,力氣夠不夠?” “我想夠的。而且還有許多訣竅?!?/p> “我們來把東西拿回去吧,”孩子說。“我好去拿網(wǎng),再去弄沙汀魚?!?/p> 他們把用具從船上拾起來。老人扛著桅桿,孩子拿著木箱,箱子里裝著一卷卷編得硬硬的棕色釣絲,還有魚鉤,魚叉,和魚叉的柄。裝餌的盒子擱在小船的船尾,和木棒放在一起,木棒是用來制服大魚的,把那魚已經(jīng)拖到船邊的時候,用木棒打它。 沒有人會偷老人的東西,但是帆和粗釣絲還是拿回家去的好,因為怕露水,而且,雖然他很確定本地人沒有一個會偷他的東西,老人總覺得不必把魚鉤和魚叉丟在船上,引誘人家。 他們一同沿著路走上去,來到老人的小屋里,門開著,他們走進(jìn)去。老人把那裹著布帆的桅桿倚在墻上,孩子把箱子和其他的工具擱在旁邊。桅桿差不多有小屋里唯一的這間房一樣長。小屋是用一種棕樹結(jié)實的嫩葉造成的。 小屋里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泥地上有一個地方可以用炭來燒飯。纖維堅強的棕樹葉子,壓扁攤平了,組成棕色的墻,墻上掛著一張基督圣心的彩色畫,還有一張是考伯的圣處女。 這些都是他的妻子的遺物。從前有一張他的妻的著色照片掛在墻上,但是他把它拿下來了,因為看著它使他太寂寞,現(xiàn)在它在墻角的木架上,在他的干凈襯衫底下。 “你有什么吃的?”孩子問。 “一鍋黃米飯,就著魚吃。你可要吃一點?” “不。我回家去吃。你可要我生火?” “不。我等一會再生火?;蛘呶艺f不定吃冷飯?!?/p> “我把網(wǎng)帶回去,行不行?” “當(dāng)然?!?/p> 并沒有網(wǎng)這樣?xùn)|西,孩子也記得他們那時候把它賣了。但是他們每天總要假造著,來這么一套。也并沒有一鍋黃米飯和魚,孩子也知道。 “八十五是個吉利的數(shù)目,”老人說?!拔颐魈煲轻灥揭粋€一千多磅重的,你樂意不樂意?” “我去拿網(wǎng),再去弄沙汀魚。你坐在門口的太陽里,好不好?” “好。我有昨天的報,我來看看棒球的新聞。” 孩子不知道昨天的報是否也是假的。但是老人把它從床底下拿了出來。 “泊利戈在酒窖里給我的。” “我拿到了沙汀魚就回來。我來把你的同我的都放在冰上,我們早上可以一人一半。我回來的時候你可以告訴我棒球的新聞?!?/p> “洋基隊不會輸?shù)??!?/p> “但是我怕克利夫蘭的印第安隊?!?/p> “我的孩子,你要對洋基隊有信心。你想想那偉大的狄瑪奇奧?!?/p> “底特律的虎隊和克利夫蘭的印第安隊我都怕?!?/p> “當(dāng)心點,不然你連辛辛那提的紅隊和芝加哥的白襪隊都要怕起來了?!?/p> “你研究研究它,等我回來的時候告訴我?!?/p> “你想我們可要買一張彩票?尾數(shù)要它是八十五,明天是第八十五天?!?/p> “我們可以買,”孩子說?!暗悄隳前耸咛斓膫ゴ蟮募o(jì)錄呢?” “同樣的事情不會發(fā)生兩次的。你想你可以買到一個八十五嗎?” “我可以定一張?!?/p> “一張。那是兩塊半錢。我們可以跟誰借呢?” “那很便當(dāng)。我兩塊半錢總借得到的?!?/p> “我想我也許借得到。但是我總想避免借錢。先是借錢,后來就要討飯了?!?/p> “老頭子你穿得暖和點,”孩子說?!澳阋浀矛F(xiàn)在是九月了?!?/p> “正是大魚來的月份,”老人說?!拔逶吕锸钦l都可以做個漁夫,不稀奇的。” “我現(xiàn)在去拿沙汀魚,”孩子說。 孩子回來的時候,老人坐在椅上睡熟了,太陽下去了。孩子把床上那條舊軍毯拿起來,攤在椅背上,蓋住老人的肩膀。是奇異的肩膀。雖然非常老了,仍舊壯健,頸項也強壯,老人睡熟的時候頭向前傾,頸上的縐紋就沒有那樣明顯。 他的襯衫已經(jīng)補過這么許多次,簡直和那帆差不多了,補釘被太陽曬得褪成各種不同的顏色。但是老人的頭部是非常衰老的,眼睛一閉著,臉上就沒有生命。報紙攤在他的膝蓋上,他的手臂把它壓牢在那里,不被晚風(fēng)吹去。他赤著腳。 孩子把他留在那里,他再回來的時候,老人還在睡著?!袄项^子醒醒吧,”孩子說,他把一只手放在老人的膝蓋上。老人張開眼睛,在那一剎那間,他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回來。然后他微笑了。 “你手里拿著什么?”他問。 “晚飯,”孩子說?!拔覀円酝盹埩?。” “我不大餓?!?/p> “來吃吧。你不能打魚而不吃飯?!?/p> “我試過了。”老人說,一面站起來,拿起報紙把它折疊起來,然后他開始來疊毯子。 “你還是把毯子圍在身上吧,”孩子說。“只要我活在世上一天,決不讓你打魚不吃飯?!?/p> “那么你活得長長的,好好當(dāng)心你自己,”老人說?!拔覀兂允裁??” “黑豆和米飯,煎香蕉。還有點燉肉?!?/p> 孩子從露臺酒店,把飯菜裝在一個雙層的金屬品食盒里帶了來。兩副刀叉和匙子裝在他口袋里,每一副外面裹著一張紙巾。 “這是誰給你的?” “馬丁。那老板?!?/p> “我得要謝謝他?!?/p> “我已經(jīng)謝過他了,”孩子說?!澳阌貌恢ブx他。” “我下回把一條大魚的肚肉給他,”老人說。“他給我們東西可是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 “我想是的?!?/p> “那我除了肚肉一定還要多給他一點。他對我們非常體貼?!?/p> “他送了兩份啤酒來?!?/p> “我最喜歡聽裝的啤酒。” “我知道,但這是瓶裝的,哈杜依啤酒,我把瓶送回去?!?/p> “你真好,”老人說?!拔覀冊摮粤税??” “我剛才已經(jīng)在叫你吃了,”孩子柔和地告訴他。“我想等你預(yù)備好了再把食盒打開?!?/p> “我現(xiàn)在預(yù)備好了,”老人說。“我只需要一點時候洗刷洗刷。” 你在那里洗呢?孩子想。村莊里的蓄水,沿著這條路走下去要隔兩條街。我得要給他弄點水在這里,孩子想,還要肥皂和一條好毛巾。我為什么這樣粗心?我得要給他另外弄件襯衫,還有一件外衣冬天穿,還要一雙隨便什么鞋子,和另外一條毯子。 “你這燉肉真不錯,”老人說。 “你講棒球的事給我聽?!焙⒆诱埱笏?。 “在美國聯(lián)賽里就推洋基隊了,我早就說過,”老人快樂地說。 “他們今天輸了,”孩子告訴他。 “那不算什么。偉大的狄瑪奇奧又恢復(fù)了往日的雄風(fēng)?!?/p> “他們這一隊里也還有別人?!?/p> “那自然啰。可是有了他就兩樣了。在另外那個聯(lián)賽里,在布魯克林和費城兩隊里面,我還是寧愿要布魯克林隊??墒俏矣窒肫鸬铱恕の魉估?,在老球場里那樣有力地一記記打過去?!?/p> “從來沒有人打過像他們那樣的球。我看見過的人里是他打得最遠(yuǎn)了?!?/p> “你可記得那時候他常常到露臺酒店來?我想要帶他去打魚,可是我膽子太小,沒敢問他。后來我叫你問他,你也膽子太小?!?/p> “我知道。我們真不該那樣。他也說不定會跟我們?nèi)サ?。那就夠我們快樂一輩子的?!?/p> “我很想帶偉大的狄瑪奇奧去打魚?!崩先苏f?!八麄冋f他父親是一個漁夫。也許他從前也跟我們一樣窮,那他就會懂得的。” “偉大的西斯勒的父親從來沒窮過。他(那父親)像我這樣年紀(jì)的時候就在大聯(lián)賽里打球了?!?/p> “我像你這樣年紀(jì)的時候,在一條專跑非洲的方帆的船上當(dāng)水手,我晚上在海岸上看見過獅子?!?/p> “我知道,你告訴我的?!?/p> “我們談非洲還是談棒球?” “我想還是棒球,”孩子說?!澳阒v給我聽偉大的約翰·杰·麥格勞的事?!彼选敖堋闭f成“喬塔”。 “他從前有時候也到露臺酒店來,但是他喝醉了就粗野起來,說話很兇,脾氣壞。他心心念念除了棒球還有賽馬。至少他是一天到晚口袋里都裝著馬的名單,并且常常在電話上說馬的名字。” “他是個偉大的經(jīng)理,”孩子說?!拔腋赣H認(rèn)為他是最偉大的一個?!?/p> “因為他到這里來的次數(shù)最多,”老人說?!凹偈苟怕逍^續(xù)著每年到這里來,你父親一定認(rèn)為他是偉大的經(jīng)理。” “誰是真正的最偉大的經(jīng)理呢,魯克還是邁克·岡沙列茲?” “我覺得他們倆不分上下?!?/p> “最好的漁夫是你了?!?/p> “不。我知道有別人比我好的?!?/p> “到那兒去找呢?”孩子說?!坝性S多的漁夫,也有幾個偉大的。但是只有一個你。” “謝謝你。我聽你這樣說我真快樂。我希望不會來一條大魚,大到那么個地步,我對付不了他,那樣就顯得我們是在吹牛了?!?/p> “沒有這樣的魚,只要你仍舊那么強健,像你說的那樣?!?/p> “我也許不像我自以為的那么強健,”老人說?!暗俏抑涝S多訣竅,而且我有決心?!?/p> “現(xiàn)在你就該去睡了,早上才有精神。我來把東西送回露臺去。” “那么祝你晚安。我早上來叫醒你?!?/p> “你是我的鬧鐘?!焙⒆诱f。 “年紀(jì)是我的鬧鐘,”老人說。“為什么老頭子都是早上醒得這樣早?是不是要這一天長一點?” “我不知道,”孩子說?!拔揖椭滥贻p的男孩子醒得晚,睡得沉?!?/p> “我會記得的,”老人說。“我到時候會叫醒你。” “我不喜歡讓他來叫醒我。好像我比他低一級?!?/p> “我知道?!?/p> “老頭子,希望你睡得好?!?/p> 孩子出去了。他們剛才吃飯,桌上并沒有點燈。老人脫掉長袴,在黑暗中上床。他把袴子卷成一卷當(dāng)作枕頭,中間塞著報紙。他把毯子裹在身上,睡在墊在床上鋼絲上的舊報紙上面。 他很快就睡熟了,他夢見非洲,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還有些長長的金色的海灘,和那白色的海灘,白得耀眼,和那崇高的海岬,和棕色的大山。他現(xiàn)在天天晚上住在那海岸上,在他的夢里他聽見海濤的吼聲,看見土人的小船破浪而來。 他睡夢中嗅到甲板上焦油和碎繩的氣味,他也嗅到非洲的氣味,早晨陸地上吹來的風(fēng)帶來的。他通常都是一嗅到陸地上吹來的風(fēng)就醒了,穿上衣服就去把孩子叫醒。 但是今天夜里那陸地上吹來的風(fēng)來得非常早,他在夢里也知道是太早,就繼續(xù)做夢,看見群島的白色尖頂從海中突出來,然后他夢見加那利群島的各個海口和碇泊所。 他現(xiàn)在不再夢見風(fēng)暴了,也不夢見女人,也不夢見什么大事,或是大魚,或是打架,或是角力,也不夢見他的妻。他現(xiàn)在只夢見各種地方,還有海灘上的獅子。它們像年輕的貓一樣在黃昏中游戲,他愛它們就像他愛那孩子一樣。 他從來不夢見那孩子。他就這么醒過來了,門開著,他向門外望了望月亮,把卷著的袴子攤開來,穿上去。他在小屋外面溺了泡尿,然后沿著路走上去叫醒那孩子。他在清晨的寒冷中顫抖著。但是他知道抖一會就會暖和的,而且他不久就要劃船了。 孩子住的房子,門沒有上閂,他開了門,靜靜地走進(jìn)去,赤著腳。孩子在第一間房里睡在一張小床上,月亮就要落下去了,月光照進(jìn)來,老人可以很清楚看見他。他溫柔地握住一只腳,一直握著它,直到那孩子醒過來,翻過身來向他望著。 老人點點頭,孩子就從床旁邊一張椅子上把他的長袴拿下來,坐在床上把袴子套上去。老人走出門去,孩子跟著他出來了。他還瞌睡,老人把手臂擱在他肩膀上,說:“我很抱歉。” “那有什么呢?”孩子說?!盎羁偸且傻摹!?/p> 他們順著路往下走,到老人的小屋去;一路上,在黑暗中,有許多赤著腳的人在那里移動,扛著他們船上的桅桿。他們走到老人的小屋里,孩子拿了籃子,里面裝著一卷卷釣絲,還有魚叉魚鉤;布帆卷在桅桿上,老人把桅桿扛在肩膀上。 “你要喝咖啡么?”孩子問。 “我們把工具放在船上,再去喝咖啡。” 他們到一個大清早做漁夫們生意的地方,用聽頭煉乳的洋鐵罐喝咖啡。 “老頭子你睡得怎么樣?”孩子問。他現(xiàn)在漸漸醒過來了,但是他仍舊很難擺脫睡意。 “我睡得很好,瑪諾林,”老人說?!敖裉煳液苡行判??!?/p> “我也有,”孩子說?!艾F(xiàn)在我得去拿你同我的沙汀魚,還有你的新鮮的餌。我們的工具他自己帶來。他從來不要別人幫著拿什么?!?/p> “我們是兩樣的,”老人說?!澳悴盼鍤q的時候,我就讓你拿著東西。” “我知道,”孩子說?!拔荫R上就回來。再喝杯咖啡。我們在這里可以賒賬的?!彼唛_了,赤著腳踏在珊瑚石上,走到冰房里去,餌貯藏在那里。 老人慢慢地喝他的咖啡。他一天就吃這么點東西,他知道他應(yīng)當(dāng)吃掉它。他久已對吃喝感到厭倦了,現(xiàn)在他出去從來不帶午飯。他有一瓶水放在船頭上,除此以外他這一整天什么都不需要了。 孩子現(xiàn)在拿了沙汀魚回來了,還有那兩個餌,包在報紙里,他們沿著路下去,向小船走去,他們可以覺得腳底下踏著沙,沙里嵌著石子,他們把小船抬起來,讓她溜到水里去。 “老頭子,祝你運氣好?!?/p> “祝你運氣好,”老人說。把他槳上縛著的繩子套在船邊的槳架上;槳在水里一戳,他的身子就向前一沖,他開始劃到海港外面去了,在黑暗中。月亮已經(jīng)落到山背后去了,別處的海灘上另有別的船出發(fā)到海中去,老人雖然看不見他們,卻可以聽見他們的槳落到水里和推動的聲音。 有時候有一只船上有人說話。但是這些船大都是靜默的,只有槳落在水里的聲音。他們出了海灣口外就散布開來了,每人都向海洋里他希望能夠找到魚的地方劃去。老人知道他是要到??谕夂苓h(yuǎn)的地方去,他把土地的氣味丟在后面,劃出去,劃到清晨的海洋的氣息中。 他看見墨西哥灣海草在水中發(fā)出磷光,那時候他正劃到海上,漁夫們稱為“大井”的地方,因為那里突然深至七百噚,各種魚類聚集在那里,因為潮流沖到海底的削壁上,激起了漩渦。 許多蝦集中在這里,還有那種可以作餌的魚,最深的洞里有時候有一群群的烏賊魚,它們晚上升上來,離海面很近,一切漫游的魚都吞吃它們。 在黑暗中,老人可以覺得早晨漸漸來到了,他一面劃著船,聽見飛魚離開水面時發(fā)出顫抖的聲音,它們在黑暗中飛去,它們那僵硬的翅膀嘶嘶響著。他非常喜歡飛魚,因為它們是在海洋上主要的友伴。 他為鳥雀憂愁,尤其是那種纖小黯黑的燕鷗,老是在那里飛著,找著,差不多永遠(yuǎn)找不到。他想:“鳥的生活比我們苦,除了那些??看蚪贋樯镍B,和那些有力氣的大鳥。為什么他們把鳥造得這樣纖弱靈巧, 像這些海燕一樣,而海洋何以這樣殘酷?她是仁慈的,而且非常美麗。但是她可以變得這樣殘酷,而且說變說變;那些飛鳥落下去覓食,發(fā)出小小的悲哀的鳴聲,它們是太纖弱了,在海上生活是不適宜的。” 他腦子里的海永遠(yuǎn)是“海娘子”,在西班牙文里,人們愛她的時候總是這樣稱她。有時候愛她的人也說她的壞話,但是他們說話的口氣里總好像她是一個女人。有些年輕的漁夫—他們用浮標(biāo)做釣絲的浮子,而且還有小汽艇,那是他們在鯊魚肝上賺了錢的時候買下來的—他們稱她為“海郎”,那是男性的。 他們說到她的時候是將她當(dāng)作一個競爭的對手,或是一個地方,甚至于當(dāng)作一個仇敵。但是,老人總想著她是女性的,她可以給人很大的恩寵,也可以不給;假使她做出野蠻的惡毒的事情,那是因為她無法控制自己。月亮影響她,就像月亮影響女人一樣,他想著。 他穩(wěn)定地劃著船,并不費力,因為他并沒有超出他通常的速度,而且,除了潮流上偶然起些漩渦之外,海面上是風(fēng)平浪靜的。他讓潮流替他做三分之一的工作,天剛剛亮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已經(jīng)遠(yuǎn)出??谕饬耍]有敢抱這樣的奢望。 我在這些深井工作,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了,什么也沒有捉到,他想。今天我到一群群鰹魚和大青花魚聚集的地方去,也許它們里面有一條大魚。 天還沒有完全亮,他已經(jīng)把餌放下水去,船順著潮水漂流著。一個餌放到四十噚下。第二個是七十五噚,第三第四個放在那藍(lán)色的水里一百噚下,和一百二十五噚下。 每一個餌都是頭朝下,鉤子上直的一部份戳在作餌的魚里,縛了起來,縫得牢牢的;鉤子突出的一部份——彎曲的部份,和尖子——完全蓋滿了新鮮的沙汀魚。每一條沙汀魚從兩只眼睛里穿進(jìn)去,它們穿在那鐵鉤上像半只花圈一樣,在一條大魚看來,這鉤子沒有一部份不是香甜美味的。 那孩子給了他兩條新鮮的小鮪魚,又叫大青花魚,懸在最深處的兩根釣絲上,像秤錘一樣。另外兩根釣絲上他放了一條青色的大魚和一條黃色年幼的梭魚,都是已經(jīng)用過了的,但是還沒有壞,又有極好的沙汀魚給它們加上香味和吸引力。 釣絲總有一枝粗大的鉛筆那么粗,每一根都系在一根烤干的木棍上,只要那餌被什么東西一拉或一碰,那木棍就往下一墜;每一根釣絲有兩卷繩子,長達(dá)四十噚,這繩子還可以接上其余的備而不用的繩子,所以假使必要的話,一條魚可以拉出三百噚以上的釣絲。 現(xiàn)在這人守望著船邊那三根木桿是否往下墜,他輕柔地?fù)u著,使釣絲上下都是筆直的,各個在它適當(dāng)?shù)纳疃壤铩L旌芰亮?,隨時太陽會升起來。 太陽淡淡地從海中升起來,老人可以看見別的船,在水面上低低地浮著,離岸很近,散布在潮流上。然后陽光明亮些了,水上亮得耀眼;然后,太陽整個地從海里出來了,平坦的海面把日光反射到他眼睛里,使他感到銳利的痛楚,他搖著船,不去向它。 他朝下面的水里看,注視著釣絲,釣絲畢直向黑暗的水中穿進(jìn)去。他把釣絲弄得比誰的都直,所以在那黑暗的水流中,每一個水平上都有一個餌在那里等著,正在它要在那里的地方,等著任何游魚。別人就讓那餌順著潮水漂流著,有時候漁夫以為它是在一百,其實是在六十噚。 但是我總是把它們弄得非常準(zhǔn)確,他想。不過我現(xiàn)在運氣不行了。但是誰知道呢?也許今天。每天都是新的一天。運氣好當(dāng)然更好了。但是我寧可準(zhǔn)確。那么運氣來的時候你是有準(zhǔn)備的。 現(xiàn)在太陽上去已經(jīng)有兩個鐘頭了,向東方望去,眼睛不那么痛了。現(xiàn)在看得見的船只有三條,看上去全非常矮,離岸很近。 我這一輩子,看了早晨的太陽總是眼睛痛,他想。然而眼睛還是很好。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可以畢直向太陽里望進(jìn)去,不會眼前發(fā)黑,其實傍晚的時候光線還強些。但是早晨總是痛。 正在這時候,他看見一只軍艦鳥,長長的黑翅膀,在天空中盤旋著,就在他前面。他兩翅向后掠著,傾斜著翅膀很快地落下去,然后又在空中盤旋?!八玫搅艘稽c什么了,”老人自言自語?!八还馐窃谀抢飳ふ摇!?/p> 他緩緩地穩(wěn)定地劃著,向那鳥盤旋著的那塊地方劃去。他不慌不忙地,仍舊使他的釣絲上下畢直。但是他劃得比潮流的速度稍微快一點,好把釣絲帶緊些,他這打魚的方式也是對的,不過如果不是想利用那只鳥,他用不著這樣快。 那鳥在空中飛得高些,又盤旋起來,翅膀一動也不動。然后他突然下降,老人看見飛魚從水中噴射出來,絕望地在水面上掠過。 “鲯鰍,”老人自言自語?!按篦掱q。” 他把槳擱下來,從船頭拿出一根小釣絲。上面有一只鐵絲導(dǎo)桿和一只不大不小的鉤子,他裝上一條沙汀魚作餌。他讓它在船邊溜下去,然后把它縛在船尾一只鐵栓上。然后把他另一根釣絲也裝上餌,把它丟在那里,讓它盤繞著躺在船頭的陰影里。他又去劃船,注視著那長翅的黑鳥,那鳥現(xiàn)在又在那里工作著了,在水面低飛著。 他正在那里望著,那鳥又落下來了,傾斜著兩翅往下飛,然后他狂亂地徒然地扇著翅膀,追逐著飛魚。老人可以看見水面上稍稍突出一塊,那是大鲯鰍掀起的波浪,鲯鰍成群地尾隨著逃走的魚。 在魚群的飛躍下,鲯鰍在下面的水里穿過,飛魚落下來的時候適當(dāng)其沖。他想這里有一大群鲯鰍。它們分布得很廣,飛魚是很少機會逃走的。輪不到那只鳥。飛魚太大了,他銜不住,而且它們飛得很快。 他看見那些飛魚一次又一次地沖出來,和那只鳥徒勞無功的動作。這一群我捉不住它們了,他想。它們游得太快,太遠(yuǎn)。但是或者有一條落在后面,被我碰上了;也許我的大魚就在它們附近。我的大魚總得在那兒的。 陸地上的云氣現(xiàn)在堆得像山一樣高,海岸只是一條長長的綠線,背后是灰藍(lán)色的山。水現(xiàn)在成了深藍(lán)色,這樣深,差不多是紫的。他向水里望下去,看見黝暗的水里潛浮著紅色的海藻,還有太陽反映出來的奇異的光彩。 他守著他的釣絲,使它們畢直垂到水里去,直到看不見為止;他看見那么許多海藻,覺得很快樂,因為有海藻就有魚?,F(xiàn)在太陽高了些,太陽照在水里發(fā)出那奇異的光,是好天氣的征兆,陸地上云的式樣也同樣地表示天氣好。 但是那鳥現(xiàn)在差不多看不見了,水面上什么都看不出,只有幾攤黃色的馬尾藻,被太陽曬褪了色;還有一個大水母,有著紫色的、膠質(zhì)的、虹暈的氣泡,它浮到船的近旁。它翻了個身,然后又坐正了,它愉快地漂浮著,像一個水泡一樣,它那些長長的有毒的紫須拖在它后面一碼遠(yuǎn)。 “壞水怪,”老人說,“你這婊子。” 他輕輕地倚在槳上,向水中望去,看見那些小魚,和那拖著的長須同一個顏色,魚在長須中間游著,在那漂流著的氣泡小小的陰影中游著。它們不會中毒的。 人類就不然,有時候老人釣魚的時候有些長須絆在一根釣絲上,就黏在上面,膩搭搭的,紫色的,他的手和手臂上就會一條條地紅腫起來,就像接觸了毒藤和毒橡樹一樣。不過這種壞水怪的毒性發(fā)作得快,像一條鞭子似地打下來。 那發(fā)虹光的氣泡是美麗的。但是它們是海中最虛偽的東西,老人愛看那些大海龜吃它們。那些烏龜看見了它們,就迎面向它們游過來,然后把眼睛閉起來,完全縮到殼里去,吃掉它們,連長須都吃掉。 老人愛看烏龜吃它們,他也喜歡在暴風(fēng)雨后在海灘上踐踏它們,他腳底生著老繭,腳踩上去,他愛聽它們發(fā)出那迸碎的聲音。 他愛綠色的烏龜和“鷹喙”,它們體態(tài)優(yōu)雅,動作迅速,而且非常值錢。他對紅海龜則有一種友善的藐視,那些呆木木的大傻瓜,動輒縮到它們的甲胄里去,那樣懦怯,它們的求愛方式又那樣奇怪,它們快樂地閉著大眼睛吃著大水母。 他雖然在捕龜船上工作了許多年,他對烏龜并沒有神秘的觀念。他替一切烏龜覺得難受,就連那大龜背,和這小船一樣長,有一噸重,他也覺得它們可憐。大多數(shù)的人都對烏龜殘酷,因為一只烏龜被屠殺開剖后,它的心還繼續(xù)跳動好幾個鐘頭。 但是這老人想,我也有這樣一個心,我的腳和手也像它們的。他為了滋補,給他自己長力氣,他吃那白色的蛋。他五月里連吃了一個月,使他九月十月里強壯起來,可以對付真正大的大魚。 他每天還喝一杯鯊魚肝油,許多漁夫貯藏工具的一座小屋里有一大桶魚肝油,一切漁人要吃都可以去吃。大多數(shù)的漁人都恨那滋味。但是也不比黑早起身更壞—每天那時候都得起來—而且這魚肝油可以抵制一切的風(fēng)寒和流行感冒,對于眼睛也有益。 現(xiàn)在那老人抬起頭來,看見那鳥又在那里盤旋著了?!八业搅唆~了,”他自言自語。沒有飛魚沖破水面,作餌的魚也并沒有被沖散。但是老人正在那里望著,就有一條小鮪魚跳到空中,翻了個身,頭向下,又掉到水里去。 那鮪魚在太陽里銀光閃閃,他落下去回到水里之后,又有一條接一條全都跳起來,它們四面亂蹦,攪著水,一跳跳得老遠(yuǎn)地追著那餌。它們包圍著它,把它向前推動著。 假使它們游得不太快,我就可以下手了,老人想,他看著那一群魚把水都攪白了,那鳥現(xiàn)在飛下來喙食那作餌的魚,那群鮪魚在驚恐中把那條魚擠到水面上來。(未完待續(x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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