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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萬歷二十六年狀元趙秉忠的殿試卷（也稱“廷試卷”。這份卷子俗稱“狀元卷”，已廣為人知，文中姑遵此稱），現(xiàn)藏于山東青州博物館，是大陸現(xiàn)存唯一一份明代“狀元卷”實物。趙秉忠，字季卿，號??陽，青州府益都縣（今青州市）人。萬歷二十五年（1597）中鄉(xiāng)舉，次年連捷戊戌科狀元。授翰林院修撰，歷中允、諭德、庶子。天啟三年（1623）六月，升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十月，升禮部右侍郎，充經(jīng)筵日講官。天啟五年十二月，因遭魏忠賢黨彈劾，削職為民。天啟六年卒于鄉(xiāng)，年五十三。崇禎三年（1630），獲平反，“復(fù)故削籍禮部尚書趙秉忠原官，贈太子太保，予祭四壇，造墳安葬”（《崇禎長編》，卷三十九）。［按：《明熹宗實錄》載趙秉忠“削籍”時為禮部侍郎，《明史·七卿年表》中亦未見其名?！冻绲濋L編》及部分方志中云趙氏為禮部尚書，疑誤］

趙秉忠“狀元卷”通高47.6厘米，每折寬14.1厘米，天頭8.6厘米，地腳3.3厘米，中間行文高35.7厘米。三層宣紙裝裱，封面、封底系全綾裝裱。殿試卷為十九折冊頁，分前后兩大部分。前一部分是作者及其上三代的簡歷，為毛筆仿宋體書寫，共四折。首折上方鈐有篆書“禮部之印”四字方印，末折騎縫處亦鈐此印二分之一。后一部分是正文，為十五折冊頁，每折六行，全文共2460字，用工整小楷寫成，試卷首頁右上角頂天頭有朱書“第一甲第一名”六個大字，下鈐楷書“彌封關(guān)防”四字長方印。（此段文字據(jù)青州博物館解說詞）

這份卷子的面世，讓今人得以目睹明代殿試策的真貌，為研究明代科舉制度，尤其是殿試策的書寫形式等，提供了第一手的材料。因此，一經(jīng)公開，即驚艷世人，并以其稀缺性而躋身國寶級文物之列?！盃钤怼敝兴憩F(xiàn)的文采、書法功底，以及所論述的治國思想等，受到人們的追捧，各種解讀、賞析文章連篇累牘，成為一個備受關(guān)注的文化熱點?！盃钤怼钡膹?fù)制件，也成為當(dāng)?shù)刈钣刑厣奈幕Y品，廣為流傳。

然而，稍感遺憾的是，只要通讀一遍“狀元卷”全文，就會感到這篇策文中間相當(dāng)一部分，文氣不通，前后矛盾之處十分明顯，頗令人費解?！盃钤怼辈呶闹写嬖诘倪@一問題，此前已引起相關(guān)專業(yè)人士的注意。在《中國狀元殿試卷大全》一書中，鄧洪波先生就懷疑此卷有錯簡，他分析說：“傳世狀元卷據(jù)《民主與法制》1992年第3期所載之整理本讀之，‘自古帝王’一段，‘崇清凈者深居而九官效職，固以實心行實政也’文氣似不暢順，‘實心實政’像從天而降?！槲┪姨娓呋实邸欢?，‘用能復(fù)帝王所自立之，稱朕之理政務(wù)尚綜核者，欺蒙虛冒，總事空文’，同樣不通順。而‘臣聞人君一天也’一段，‘無事約束。地成古今所未有之功……’云云，實不知所云。查求雍正刊本《歷科廷試狀元策》，行文流暢，文通理順，則疑傳世狀元卷有錯簡，或傳世卷中有割裂。所疑若能成立，則可斗膽放言：青州博物館所藏國寶有假。此論當(dāng)否，尚祈方家賜正?！保ㄉ虾＝逃霭嫔?，2006年10月第1版，第1189頁）鄧先生因“狀元卷”文字錯亂而懷疑卷子實物本身“有假”，這一點筆者不敢茍同，但其對文本的分析，則可以說十分精準(zhǔn)，指出了傳世卷子文本訛謬之所在。遺憾的是，鄧先生的這一發(fā)現(xiàn)，未能引起足夠的關(guān)注。十幾年過去了，也未見有人再繼續(xù)深究這一問題，分析錯誤產(chǎn)生的原因，任憑一個錯簡嚴(yán)重的狀元策文本流傳，貽誤讀者。

趙秉忠所著詩文，在其生前即結(jié)集為《??山集》十二卷，有萬歷及光緒兩種刻本，今國家圖書館、北大圖書館等有藏。但是，這篇殿試策，《??山集》中沒有收錄。收錄趙秉忠殿試策全文的，今所見是明代焦竑所輯《狀元策》一書。焦竑祖籍山東日照，先世于明初即遷居金陵（今南京市），為萬歷十七年狀元，比趙秉忠早三科?！稜钤摺酚山故贤癜裱蹍堑滥闲Ｕ?，康熙三十三年狀元胡任輿又加增訂，補收雍正八年之前廷試策若干，康熙及雍正年間均有刊刻，又名《歷科廷試狀元策》（本文所據(jù)為哈佛大學(xué)漢和圖書館藏康熙四十五年刊本）。近日，筆者細研“狀元卷”原件（所據(jù)系攝于館中的實物照片及青州博物館監(jiān)制的復(fù)制件，姑稱之為“原件”），并與《狀元策》所著錄文本比對，終于找到致誤原因所在。對作為國寶的“狀元卷”而言，此事非小，故此，愿將此偶得貢獻于讀者，以期大家能了解這份卷子的本來面目。

殿試是明代科舉考試中的最高一級，策問題目名義上由皇帝親自擬定，但由大臣預(yù)擬而由皇帝欽定的情況，也不少見。殿試所問都是事關(guān)當(dāng)時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等方面的重大問題，有極強的現(xiàn)實性和針對性。萬歷二十六年的殿試題，所問是名與實的關(guān)系問題。針對制問所及，趙秉忠在“策冒”中即先講“實政”與“實心”，說：“臣聞帝王之臨馭宇內(nèi)也，必有經(jīng)理之實政，而后可以約束人群，錯綜萬幾，有以致雍熙之治；必有倡率之實心，而后可以淬（《狀元策》作“激”）勵百工，振刷庶務(wù)，有以臻郅隆之理?！逼祁}之后，文章便接著從正反兩方面進一步論述。“自古帝王所為不下堂階，而化行于風(fēng)馳，不出廟廊而令應(yīng)于桴答（《狀元策》作“?！保?，用此道耳”，這幾句是從“正”的方面講。接著，文章從“反”的一方面講：“厥后崇清凈者，深居……”“深居”之下，“狀元卷”本接續(xù)的文字是：“而九官效職，固以實心行實政也。后世語精明者，首推漢宣，彼其吏稱民安，可為效矣，而專意于檢察，則檢察之所不及者必遺漏焉，故偽增受賞所從來也。語玄默者，首推漢宣文帝（“漢宣”當(dāng)系衍字，《狀元策》本無），彼其簡節(jié)疏目，可謂闊矣……”；《狀元策》本接續(xù)的文字是：“稱朕，不理政務(wù)。尚綜核者，欺蒙虎冒，總事空文，人日以偽，治日以敝，亦何以繼帝王之上理，復(fù)隆古之休風(fēng)，而稱統(tǒng)理民物，恤承天地之責(zé)哉……”

通讀一下這段文字，我們就能感覺到，“深居而九官效職……”，文氣不暢順，正如《中國狀元殿試卷大全》一書所指。而如《狀元策》本，“深居稱朕，不理政務(wù)……”，則文氣上下相貫，渾然一體，前后邏輯也一致。而且，這一句與下句“尚綜核者，欺蒙虎冒，總事空文，人日以偽，治日以敝……”形成對文，正合乎駢體文的形式。

策文另外一段，“洪惟我太祖高皇帝，睿智原于天授，剛毅本于性生。草昧之初，即創(chuàng)制設(shè)謀，定萬世之至計；底定之后，益立綱陳紀(jì)，貽百代之宏章（“底定”至“宏章”十五字，康熙版《狀元策》無）。考盤之高蹈，潁川之治理，必旌獎之，以風(fēng)有位；浚民之鷹鹯，虐眾之梟虎，必摧折之，以惕庶僚。用能復(fù)帝王所自立之……”“所自立之”之下，“狀元卷”本接續(xù)的是：“稱朕，不理政務(wù)。尚綜核者，欺蒙虛冒，總事空文”。“用能復(fù)帝王所自立之稱朕”一句，實屬不通。《狀元策》接續(xù)的是：“地，成古今所未有之功，乾坤辟而再位，日月滌而重朗……”“用能復(fù)帝王所自立之地”云云，則句子完整，語氣通暢。

殿試是最高規(guī)格的掄才大典，殿試策堪稱是與當(dāng)朝皇帝的直接對話，事先也不知要經(jīng)過多少名公巨卿的審視，出現(xiàn)語句不通這樣的低級錯誤，實不可想象。導(dǎo)致這種錯誤的原因何在？比對“狀元卷”原件與《狀元策》著錄文本，可以確認(rèn)，其癥結(jié)就在于“狀元卷”出現(xiàn)了錯簡。卷中第三、第四兩折（“第×折”，是就目前次序而言，指正文折次），與第五至第八折四折，前后順序顛倒，進而導(dǎo)致策文捍格不通，以至不堪卒讀。如果將第三、第四兩折，調(diào)整到第八折之后，全文就會一氣呵成，也與《狀元策》所收錄策文，正相吻合。

正文第二折未尾兩字是“深居”，第五折開頭幾字是“稱朕，不理政務(wù)”，恰好上下銜接，是一句完整的話：“深居稱朕，不理政務(wù)……”；第四折未尾幾字是“用能復(fù)帝王所自立之”，與第九折“地成古今所未有之功”，前后貫通，亦恰是一句完整的話：“考盤之高蹈……用能復(fù)帝王所自立之地，成古今所未有之功，乾坤開而再辟（《狀元策》作“位”），日月滌而重朗。蓋以實心行實政，因以實政致弘勛。”這段話，也正是對“實政”“實心”的進一步論述。

趙秉忠狀元及第在萬歷戊戌之年（1598），今年又值戊戌，中間恰好歷經(jīng)七個花甲子420年。這份“狀元卷”是如何，又是在何時，從宮廷流落民間，可以說是一個難以破解的千古之謎。但可以推測的是，此事與趙秉忠本人不無干系。天啟三年（1623）十月，趙秉忠升禮部右侍郎充日講官（《明熹宗實錄》卷三十九）；天啟五年十二月，趙秉忠遭云南道御史丘兆麟?yún)③馈包h附東林”，因而“削籍為民”（《明熹宗實錄》卷六十六?！秶丁酚涊d相同）。［按，《明史》卷二百四十五《黃尊素傳》載：黃尊素“天啟二年擢御史，謁假歸。明年冬還朝，……而劾尚書趙秉忠、侍郎牛應(yīng)元、通政丁啟睿玩鈍。秉忠、應(yīng)元俱引去?！保ㄖ腥A書局，1974年版，6360頁）不少介紹趙秉忠生平的文字，或許就是依據(jù)這條史料，將趙秉忠削籍時間定為天啟二年，實屬誤讀?！睹黛渥趯嶄洝焚Y料更原始，宜從之。］離開朝廷的趙秉忠，不可能再有機會接觸宮廷秘檔，如果從此時算起（據(jù)《明熹宗實錄》梁本卷四十記載，天啟四年三月，趙秉忠“還里改葬，賜金幣”。頗疑“狀元卷”易手與這次歸里有關(guān)），到1983年其后人將這份卷子捐獻出來，期間也有三百五十多年。在這幾百年里，這份卷子在趙氏十幾代子孫的傳承中，不知經(jīng)過多少人之手，也不知換過多少秘藏之地。在極其簡陋的保存環(huán)境中，這種紙質(zhì)的卷子難免會出現(xiàn)斷裂，而在拼接粘貼過程中，無其他可供參照的文本，對原文又疏于深究，因而，將順序弄顛倒，也就不難理解。這是一種無心之失，洵屬正常。筆者遍閱明代現(xiàn)存八十余份廷試策，發(fā)現(xiàn)后人在輯錄過程中，將卷子前后順序顛倒，甚至張冠李戴的情況，也絕非孤例。但只要有其他版本對照，這種問題很容易發(fā)現(xiàn)。

假若趙秉忠“狀元卷”一直深藏不露，只是私藏的傳家寶貝，這種錯簡可以說算不得什么，但當(dāng)它一朝呈現(xiàn)在全社會面前，成為一種公共文化作品，這個失誤就成了致命傷。事實也確實如此，“狀元卷”自曝光之日起，就成為持久不息的熱點話題。圍繞著這份卷子，各種相關(guān)書籍、專業(yè)期刊，以及新聞媒體、自媒體等，都做過大量的文章。如此不明就理，煞有介事地以一個錯誤的文本為基礎(chǔ)，去賞析、品評并渲染狀元文章，致使謬誤不斷流傳、放大，就多少顯得有些滑稽可笑，甚至是可悲了。

趙秉忠“狀元卷”文本，與《狀元策》著錄文本還有些許異文，這是古籍傳抄過程中的常見現(xiàn)象，無妨這份卷子本身的真實性。筆者近日注意到，青州博物館官網(wǎng)主頁上滾動展示的畫面中，這份卷子的順序似乎已經(jīng)調(diào)整過（畫面不甚清晰，隱約可見），但櫥窗里展示的原件仍然順序錯亂。筆者認(rèn)為，有關(guān)方面還有必要再做點工作，恢復(fù)“狀元卷”本來的面貌，以正視聽，不能任由一個錯誤的文本繼續(xù)傳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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