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淼玲
太傅里位于長沙熙熙攘攘的太平街,因西漢初著名政論家、文學家賈誼任長沙王太傅時居此地三年而得名。我不知去過多少次,也不知還要去多少次。
最近一次拜謁太傅里,是在一個斜陽西照仲冬午后。“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這是唐代詩人劉長卿《長沙過賈誼宅》里的句子。寫得真是太好了。拜謁太傅里確實要在這個時節(jié)適宜。這樣的氛圍適合憑吊,搖落之中有蕭瑟,寂靜之中有孤獨,惆悵之中有悲切,空寂之中有澄明。
回望兩千多年前的時空,我不知道漢文帝時的冬日斜陽是什么景象。但我知道,賈誼謫居長沙后,太傅里的這片斜陽注定是獨特的、獨有的。它屬于賈誼,也屬于懂得賈誼的人。
賈誼,天縱英才。18歲即有才名,20歲被漢文帝召為博士,旋即破格提拔為太中大夫。然而,天妒英才,好景不長。賈誼23歲時因遭權臣忌恨,貶為長沙王太傅。謫居三年后,賈誼被召回長安,為梁懷王太傅。及梁懷王墜馬而死,賈誼深自歉疚,不能自拔,終于在33歲時憂傷死去。一代奇才,黯然隕落。
初識賈誼,是高中時在《古文觀止》中讀到《過秦論》,進而才知道長沙的太傅里原來是他的故宅?!哆^秦論》這是賈誼政論文代表作之一,千古傳誦的名篇。其立意之深遠、見解之獨到、文筆之酣暢、氣勢之縱橫,集思想性和藝術性于一體,對后世影響巨大。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說,“《治安策》《過秦論》,皆西漢鴻文,沾溉后人,其澤甚遠”。
再識賈誼,是從《唐詩三百首》中讀到李商隱、劉長卿的詩作。他們對賈誼的人生遭際有著相同看法?!靶仪筚t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李商隱對才高八斗卻未受重用的賈誼充滿惋惜和同情;“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劉長卿對賈誼被貶長沙滿懷痛悼和痛心。宋朝政治家王安石則持不同看法,“一時謀議略施行, 誰道君王薄賈生。爵位自高言盡廢, 古來何啻萬公卿”。他認為賈誼治國安邦之策還是被采用了一些,漢朝皇帝對其并非“恩薄”。何況,自古以來,比賈誼位高之人,其建議沒有被當權者采納也很常見。
王安石的觀點有一定道理。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建議一時未被采納,那是囿于當時各種主客觀原因。若干年后,一旦環(huán)境和條件變化了,一切會隨之變化。比如,到漢武帝時,主父偃建議“令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即采用“推恩令”削弱諸侯王,被雄才大略的漢武帝采納,收效良好。而“推恩令”的思想在賈誼所著《治安策》中早有全面、詳細論述:“割地定制,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它國皆然?!?br>
漢文帝沒有采納賈誼建議,是當時的各種條件不具備。漢武帝采納主父偃“推恩令”建議,是條件已經成熟了。
由此觀之,善于等待,對人生來說是多么重要。賈誼之失,正在于此。從年少時“一朝選在君王側”的意氣風發(fā),到黯然被貶長沙,再到抑郁而終,不過倏忽15個春秋。這是一個“斷崖式”下跌,并且一直跌至人生谷底、生命盡頭,不再有“卷土重來未可知”的希冀。
在賈誼故居徜徉數小時,走出來時已是斜陽不再。太平街熱鬧的華燈漸次綻放。涌動的人流中,忽然傳來一位年輕媽媽教小孩背誦唐詩的稚嫩聲,“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是啊,生命的隱忍、生命的張力、生命的韌勁,對于人生來說,是多么重要;內煉其心,外修其形,以待天時,對于成事,是多么不可或缺。
慧極而傷,情深不壽。惜乎,賈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