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給大家?guī)淼氖羌{蘭的故事。沒錯,就是那個“人生若只如初見”的納蘭。是怎樣的孤單落寞才能讓他寫出“誰念西風獨自涼”?又是怎樣的過往才有了“當時只道是尋?!保克蛟S一直都只是孑然一身罷了。 相國生才子,傳家寶象賢。 短短十個字,講明他的身份和地位,一生榮光。納蘭容若的父親,就是后世人口中鼎鼎大名的清相納蘭明珠。 只是納蘭一生際遇,如同行文,開篇鄭重,行文曲折,結局草草,未曾辜負一生才名,卻辜負了命運恩遇他的浩蕩春風。他這短短一生中,身邊出現(xiàn)過幾個女人,或者她不曾陪他到最后,或者他不曾陪她到最后,終是情路曲折,一生飄零。 他的初戀是表妹惠兒,有人說,就是后來康熙皇帝的惠妃。 兩個人原本情性相投,情竇暗生??墒牵輧翰坏貌粎⒓舆x秀,而且通過了選秀,不得不入宮侍奉。 納蘭心空了。 好想她!想去看她!一眼也好! 可是,皇宮大內(nèi),禁地森嚴,豈是一個青年男子可輕易踏足之地?可是,相思噬骨,死且由它,一定要見她一面! 那年適值國喪,皇宮大辦法事,和尚喇嘛可以出入宮禁。重賞之下,一名僧人被他頂了名號,他換上僧袍,在僧侶隊伍中混進宮墻。 北京,故宮的大門那樣高大,那樣厚重——一顆顆碗大的銅釘,那樣莊嚴的、壓迫人的正紅。不可有一絲一毫的疏失,千萬,千萬。 納蘭裝模作樣,像僧侶一樣雙手合十,低頭恭敬前行。隊列里鴉雀無聲。納蘭的心跳聲如同雷震。 惠兒是秀女入宮,至低也是答應身份,也就是“小主”,比尋常灑掃使役的宮女更為難見??墒撬簿谷灰姷昧?。 也許是在祈福場所,也許是在路上偶遇,那個曾經(jīng)凝視千萬遍的身影,化成灰也認得! 那一刻,兩個人也許只是一凝目便錯身而過,納蘭連回頭望一眼都不敢;也許惠兒一驚,珠淚滿眼,手握了胸口,面上卻不敢有半分表露。那一霎那,如同黑暗的河面上,兩只小船交錯而過,船頭站立的,是苦苦思念的兩個戀人。忽然一道亮光,照亮了你,也照亮了我,長久以來沉在暗夜的心,猛然間拼命跳動。但只是一忽忽的工夫,光滅了,小船又隱入黑暗,我也看不見你,你也看不見我。 自此一見,即是永訣了。 此后惠兒成為惠妃,納蘭徹底夢斷,從此與表妹兩不相干。紅顏未老恩先斷,從此不許見白頭。 愛情沒了,人還是要活。納蘭明白了什么叫天不從人愿。從此這個人的生命底色蒙上了一層珠灰的憂郁,頭頂?shù)奶煊肋h不再有明凈不留余地的晴朗。 容若到了適婚之年。 納蘭府中給容若議了婚事,女方是曾經(jīng)的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漢八旗軍鑲白旗出身。 康熙十三年(公元1674年),納蘭迎娶盧氏。盧氏“生而婉孌,性本端莊,貞氣天情,恭客禮典。明珰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曉鏡臨春,自有夫人之法”,又“幼承母訓,嫻彼七襄,長讀父書,佐其四德”。此語雖出自《皇清納臘室盧氏墓志銘》,必定有溢美之辭,不過總的來說,定位是在淑女上的。 才子佳人,兩相合配,不曉得他們何時生發(fā)愛情。 納蘭還年輕。在結束了一段轟轟烈烈燃燒的愛情后,便能開啟一段溫溫厚厚,像木炭一樣不動聲色燃燒歲月的愛情。 閨房是最神秘的地方,無從想見,無由得知,每對新夫新婦,都有屬于他們自己的小秘密。張敞愛給妻畫眉,納蘭是不是也愛給妻畫眉?抑或是妻畫眉的時候,他歪靠在床頭,就那么又入神又出神地看? 微云一抹遙峰,冷溶溶,恰與個人清曉畫眉同? 他肯定在旁邊看來著!要不然他怎么會寫出這樣的詞? 他有了新婦新妻,成了真正的男人--大清國第一詞神,迎來了人生中最圓滿的光陰,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納蘭此時是幸福的,他歷經(jīng)災難,但得解脫。盧氏助他災后重建。 納蘭對于愛情、對于幸福、對于未來的信心就這樣被自己的妻一點一點、一絲一絲,重新織補完整。他還是少年公子,意氣風發(fā)。 這段婚姻對于納蘭來說,真是來得恰到好處。納蘭心尖上的傷,被溫柔漸漸撫得不痛?;輧翰卦谛牡?,成了絲線繡的一個舊影。他與盧氏,新婚宴爾,手牽膀摩,言笑晏晏,竟日竟夜,竟不覺倦。納蘭與文士們周旋一日,回到內(nèi)室,二人竟似離別經(jīng)年。真好,好到不真,好到心驚。 其實,納蘭還有一個妾室顏氏。納蘭給她恩澤,讓她誕育了納蘭的長子。闔府歡騰。 這個女人,她的丈夫作了那么多詩詞,不曾道著她一個字。容若死后,她被康熙冊封為一品誥命夫人。小小側室而至一品誥命,不知道她是愿意獨自享這恩榮,還是愿意丈夫把她做一天的愛人看承。 納蘭有了兒子,也是滿心歡喜。看到納蘭笨拙生疏地抱著自己頭生子時的喜悅,盧氏心里有點苦,有點酸。她也想為納蘭生孩子! 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盧氏給納蘭生了一個大胖兒子。 --只是伴隨著這個叫海亮的次子的出生,盧氏得了產(chǎn)后風寒,永遠閉上雙眼。 人生最苦不過生離死別,生離他離了一次,死別又別了一次。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一個多么一廂情愿的謊言。納蘭再次孤單。 納蘭一心滄?;稍~,海一樣流過來。聽,他的詩詞,是??薜穆曇?。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納蘭性德《蝶戀花》 他情緣深重。原本情深,奈何緣淺。 妻子死了,納蘭的世界繼續(xù)運行。父重子榮,納蘭家族的風光真是無兩。黯然銷魂者,唯情而已矣。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納蘭開始自號楞伽山人。 康熙十九年(公元1680年),納蘭容若二十六歲,續(xù)娶官氏。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里。清淚盡,紙灰起。 ——納蘭性德《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一個“人間無味”,叫續(xù)娶的官氏情何以堪? 無從推測納蘭和官氏的關系如何。納蘭是有教養(yǎng)的貴公子,他的筆下沒有追歡買笑,后期的詞里也沒有夫妻恩愛,只是一味蒼涼記行與悼亡。官氏似有如無,不過是他的妻子,卻不是他的愛人。 妾室顏氏更算不上他的愛人。 他沒有愛人。 納蘭和官氏,兩個人各自荒涼。官氏死后,并沒有入明珠的祖墳。官氏并無子女,納蘭死后,她很可能再嫁,所以就不入明珠祖墳了。若是如此,這對夫妻,確實緣深而情淺。 人生多苦,一邊苦著難著,一邊夢著想著,奢想有點子什么甜頭嘗嘗也好。 所以納蘭這小子的心思就活泛起來了。 他給身在南方的顧貞觀寫信: 吾哥所識天海風濤之人,未審可以晤對對否。弟胸中塊壘,非酒可澆,庶幾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淪落之余,久欲葬身柔鄉(xiāng),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 翻成大白話,意思是——老兄你認識不認識歌妓之流,不知道話語可否來得。你兄弟我胸有塊壘,憋悶難當,飲酒澆滅不得,要是有那些蘭心蕙質的人,能夠和我談談講講就好了。我人生淪落,一直想著能夠葬身在溫柔鄉(xiāng),不知道能不能如我所愿。 “天海風濤”出自李商隱《柳枝五首》序: 柳枝,洛中里娘也?!吣?,涂妝綰髻,未嘗竟,以復起去。吹葉嚼蕊,調(diào)絲擫管,作海天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 歌妓柳枝,李商隱紅顏知己,自此“天海風濤”代指歌妓。 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納蘭給顧貞觀信,干脆指明了他想要哪一位天海風濤之女: 又聞琴川沈姓有女頗佳,亦朢吾哥略為留意。愿言縷縷,嗣之再郵。不盡。鵝梨頓首。 沈宛登場。 沈宛,字御蟬,浙江烏程人。 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九月二十八至十一月二十九,容若扈從康熙南巡,他們經(jīng)泰山、揚州、蘇州、無錫、鎮(zhèn)江、江寧、曲阜等地,并查看淮揚河道治理工程。想必納蘭是從哪里聽說了沈宛的大名,動了心,拜托顧貞觀替他訪察。 然后,他趁著事由下江南之機,結識沈宛,驚為天人。 據(jù)說妓寨中人,哪怕自己不會寫,也都備有幾首請酸秀才寫的詩詞,用來結交恩客。沈宛與她們不同,她是真正有才,著有《選夢詞》: 黃昏后。打窗風雨停還驟。不寐乃眠久。漸漸寒侵錦被,細細香消金獸。添段新愁和感舊,拼卻紅顏瘦。 ——《長命女》 可是,縱使二人相諧,以沈宛身份,也不可能登堂入室,頂多被當作外室,養(yǎng)在外面。 養(yǎng)外室哪有好結局的?哪個女子不愿意登堂入室,做心愛男子的真正身邊人?可是沈宛進不去,雖有屋安身,仍舊心飄蕩。心不踏實,才是真正的不踏實。納蘭又沒有很多時間陪她,他要供職,要讀書,要交友,要應付事務,要定省父母。 再說,沈宛不是表妹,也不是盧氏,納蘭心里始終是容不下別的女人。一時新鮮,姣花鮮枝,相擷在手,賞玩?zhèn)€一時半刻,也就倦了。所以,令人很不想揣測二人之間多么柔情繾綣,兩心相印。漫說感情最不易天長地久,就算有天長地久,二人相遇,時機不對,新人永遠比不上舊人。 所以二人分手就是必然。 惆悵凄凄秋暮天。蕭條離別后,已經(jīng)年。烏絲舊詠細生憐。夢魂飛故國、不能前。無窮幽怨類啼鵑。總教多血淚,亦徒然。枝分連理絕姻緣。獨窺天上月、幾回圓。 ——《朝玉階·秋月有感》 納蘭再次孤單。 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五月三十日,容若躺在床上,命如游絲。 七日前,容若遍邀諸友,淥水亭雅集。不曉得是受了風寒,還是別的什么,第二日,納蘭即病倒在床。此后日重一日,再也沒有能夠起來。 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五月三十日,容若發(fā)妻盧氏去世的第八年整,納蘭容若病逝。七日不汗,衰弱而死,享年三十一歲。 一個時代結束了。 死亡,到底是什么?是疏離,分隔?是基督教的天堂和地獄,佛家菩薩腳踏的金蓮花?是活人抱守思念,死者窮盡遺憾?生者的心再怎樣被悲傷的淚水淹沒,終究還是會被生的瑣碎和遺忘拯救,可逝者呢? 聽音樂《征服天堂》,只聽到兩個字:悲愴。天堂是死者的夢,死亡是生者的路,征服天堂的過程就是踏著一個個未竟之志步入深霄,回過頭看,滿目遺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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