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詞學中大體有柳、蘇、秦一派的正統(tǒng)詞人,也有蘇、辛一脈的革新詞人,但既有“正”、“革”的稱謂,必然就有“主流”與“非主流”之分--------當然,這個區(qū)別到并非是兩脈的水平差池,而是為歷代詞壇的審美趨向與社會環(huán)境所影響。 雅詞既占據千年詞史的“主流”,很大程度上便是因為其體系的完整-----不管是審美的趨向、技法的傳習甚至是詞論的批評,都有一條非常明顯且清晰的脈絡。正統(tǒng)詞派自柳永“舊曲變新聲”之后則大稱于世(李清照云“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詞論》),后蘇秦并起,大成于周邦彥,(陳廷焯所謂:“ 詞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蘇、秦之終,后開姜、史之始,自有詞人以來,不得不推為 巨擘”《白雨齋詞話》) 雖然自周邦彥身后尚有姜、吳分庭對峙,但就技法而言,雅詞自柳永到周邦彥時已經完成了所有美學范式的建立,故而,凡論詞、學詞者,需要把握的便是這段時期雅詞的技法到底是如何完善的。 《樂章集》與單一的技術表現手法
自柳永變舊曲為新聲之后,長調、慢詞確實越發(fā)盛行起來,但這時候大家注意的僅是“新聲”的流利,《宋史·樂志》云:“宋初置教坊,得江南樂,已汰其坐部不用。自后因舊曲創(chuàng)新聲,轉加流麗”。而對于詞體內容,其實并沒有特別大的發(fā)展,故《藝苑雌黃》稱《樂章集》是
據此,《樂章集》長調所作之內容,大體無非是羈旅詞與艷詞,但《藝苑雌黃》將這個引病于柳詞,其實是非常偏頗的。我們需要明白一個道理,任何文體的發(fā)展并非是一蹴而就的完滿,而是經過歷代文人不斷的修葺才得以整備的,之于詞體也是如此。柳永所處的時代,雖然長調慢詞并不是首創(chuàng),但在這之前的發(fā)展卻大都依賴于民間伶人的創(chuàng)作。譬如《云謠集雜曲子》中便有記載《傾杯樂》、《內家嬌》等長達百余字的詞牌。 朱孝臧謂《云謠集雜曲子》是“其為詞樸拙可喜,洵倚聲椎輪大輅”,而柳永為長調也先是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那么柳詞的內容是“骫骳從俗”也并不值得奇怪的事了。
甚至于說,非但柳永是從俗,即便是自云“不曾道‘針線慵拈伴伊坐’”的晏殊,他作長調也是骫骳從俗的,例其《山亭柳》如下:
除去內容從俗之外,彼時長調慢詞的技法也是只重鋪陳而惜少變化。夏敬觀云:“耆卿多平鋪直敘,清真特變其法,回環(huán)往復,一唱三嘆,故慢詞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手批樂章集》)《樂章集》其中名作如《戚氏》、《八聲甘州》、《望海潮》、《雨霖鈴》諸闕,不外乎娓娓道來,凡章法則變化尤少,如《雨霖鈴》一篇云:
全篇便直述展衍,從別時景、別時情、別后景,別后情順筆寫去------就章法上的技巧再多便沒有了。然則即便是如此,這首詞依然還是好詞,,《草堂詩余雋》云:““千里煙波”,惜別之情已騁;“千種風情”,相期之愿又賒。真所謂善傳神者。” 又陳廷焯云:“柳寫羈旅之情,俱臻絕頂,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故《樂章集》諸詞雖然技法不足,但柳永于鋪陳筆法實有旁人不可到處,所謂“言語形容者”、“善傳神者”便是其“不可到處”,如《夜半樂》之“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望海潮》之“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木蘭花慢》之“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坰。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等句皆是如此。 《片玉集》與大成的表現手法周邦彥歷來被認作雅詞的集大成者,而他對于前人的技法總結我們可以歸納為兩點:第一是完成了詞辭上的雅正,第二則是完成了章法結構的圭臬。
柳、周之間,其實尚有秦觀一提,但凡舉少游的評價,無外乎“少游,詞心也”(《宋六十一家詞選》)、“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筆。”(《宋四家詞選》)云云,故而,詞至秦觀高則高矣,所依托的也是秦觀獨特的細膩,而在內容、技法上并沒有特別大的創(chuàng)見。 但到周邦彥則不同了,周邦彥在辭詞方面,首先將柳永、秦觀、黃庭堅等人的從俗辭詞整飭一新,完成了“雅正”的標準: 第一即是“不俗”。劉肅云“其征辭引類,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來歷”( 陳元龍集注本《片玉集序》); 第二則是“不生硬”。沈義父云:“ 蓋清真最為知音,而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面” 第三則是“和樂”。張炎云:“美成負一代詞名,所作之詞,渾厚和雅,善于融化詩句 ,而于音譜且閑有未諧,可見其難矣” 周詞《西河·大石金陵》一闕,便是“善化唐人詩句”的典例:
這首詞以劉禹錫兩首《金陵懷古》為間架,繁衍托化而渾然天成?!堵撛粕丶吩u此詞是“ 純用唐人成句融化入律,氣韻沉雄,蒼涼悲壯,直是壓遍古今。”; 張玉田謂:“清真最長處在善融化古人詩句,如自己出。”; 《詞則·放歌》則稱“此詞以山圍故國、朱雀橋邊二詩作藍本,融化入律,氣韻沈雄,音節(jié)悲壯。”
張炎評周邦彥“于音譜且閑有未諧”并不止與四聲與音律的閑諧,還有章法起伏與曲調聲容的閑諧。 《清真詞釋》云:“ 清真詞平寫處與屯田(柳永)無異,至矯變處自開境界,其擇言之雅,造句之妙,非屯田所及也” 同樣以《西河·大石金陵》上闕為例:
起句“佳麗地”三字化自謝跳《入朝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點“金陵”地與繁華;后“誰記”便將“繁華”折進“舊時”追想之中,“山圍”句以下則化自劉禹錫“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托出金陵“舊時之盛”與“寂寞孤城”的強烈對比,“髻鬟對起”、“怒濤”兩處陡然矗立,起伏更甚;上結“風檣遙度天際”則有極目而思之感,結筆于此,又為下文張本。 此詞上片,一韻有今古盛衰之變化,二韻有畫面起伏之對比,三韻有輕重之托襯;非如此,“故國”上接“誰記”;孤城上承“山圍”,短短三韻之間,草蛇灰線中見曲折跌宕,可謂鬼斧神工。 周濟所謂“美成思力,獨絕千古,如顏平原書,雖未臻兩晉,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備。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圍矣。讀得清真詞多,覺他人之作,都不十分經意。鉤勒之妙,無如清真。他人一鉤勒便薄,清真愈鉤勒愈渾厚。”誠不過分。 結言簡而言之,雅詞的標準不外乎是詞辭句式的審美范式與章法結構的審美范式。當然,在周邦彥身后尚有姜夔、吳文英等人完成了更深入的技法探索,但就依然是遵循則這兩個方向而繼往開來,故不在“技法整飭”的章目之內了。 最后,筆者還是想強調一點,藝術不過是藝和術的共同體,前者側重于人,后者則側重于藝術體裁本身,今人談寫詞也好,讀詞也罷,如若不能兩者并重,皆難入文學之門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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