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詩歌中有一類是專門寫尋人訪客的,可是奇怪的是,這一類詩歌有一個突出的規(guī)律,就是總是喜歡寫“尋人不遇”——寫“尋人”卻偏偏要寫“尋不著”。 例如我們最熟悉的《尋隱者不遇》(唐·賈島):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其他還有如《尋陸鴻漸不遇》(唐·皎然):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 報道山中去,歸時每日斜。 《尋西山隱者不遇》(唐·邱為): 絕頂一茅茨,直上三十里。 扣關(guān)無僮仆,窺室唯案幾。 若非巾柴車,應(yīng)是釣秋水。 差池不相見,黽勉空仰止。 草色新雨中,松聲晚窗里。 及茲契幽絕,自足蕩心耳。 雖無賓主意,頗得清凈理。 興盡方下山,何必待之子。 《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唐·李白):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 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 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 當然,出現(xiàn)這種情況有一定客觀原因,古代不像現(xiàn)在有手機電話,聯(lián)系即時方便,如果沒有事先打招呼就登門拜訪,撲空的可能性很大;但更重要的原因其實體現(xiàn)了作者獨特的藝術(shù)匠心和美學(xué)趣味,巧妙地表達了作者深婉的情感追求。 分析起來,此類詩大致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所尋之人往往是遠離紅塵、超凡脫俗的隱士高人形象。 此規(guī)律從以上幾首詩的題目便可得知,只有這個“陸鴻漸”沒有直接點明他的身份,那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原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茶圣”陸羽,也是當時著名的隱士。他隱居江南各地,潛心研究茶藝,寫出了世界上第一部茶葉專著《茶經(jīng)》,對制茶業(yè)和茶文化的發(fā)展做出了劃時代的貢獻。他一生蔑視權(quán)貴,鄙棄功名,熱愛自然,沉醉茶藝,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茶仙”。 這一點從他的《六羨歌》中可見一斑: 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臺; 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 再看賈島筆下那位不知名的“隱者”,他更是一位真正的隱士高人,不要說那些想走“終南捷徑”的假隱士無法和他相提并論,就是“茶仙”陸羽在他面前也相形見絀。 陸羽的家居雖然清凈,但尚且鄰近城郭,周圍還植桑種麻,充滿田園氣息,也就是還有“人氣”;而賈島筆下的隱者則獨居在深山中,靠采藥為生,以救人為業(yè),所處環(huán)境是青松翠柏,白云繚繞,儼然是一位世外之人。 那么既然“尋人不遇”,又該怎么來表現(xiàn)這個人物呢?那就要說到這類詩的更為重要的一個特點了—— 二、寫人往往用側(cè)面描寫的手法,其中最常用的就是景物烘托。 這類詩往往通過描寫所寫之人的居住環(huán)境表現(xiàn)隱士的品格、胸襟和情趣,反映友人的高潔孤傲、超凡脫俗。 這些景物或者是清新雅潔的,或者是幽僻荒涼的,又或者是充滿生機的,但共同特點都是遠離官場,遠離塵囂,都是體現(xiàn)了山水自然的清凈美好。 例如在李白的那首《訪戴天山道士不遇》中,就描寫了自己一路走來所看到的山中的美景:流水淙淙,桃花灼灼;古木深深,時見鹿影;野竹翠翠,分開青霧;飛泉直下,山峰入云;犬吠隱隱,鐘聲杳杳······幽靜雅潔又色彩鮮明,充滿生機,這是多么美好的桃源景象??! 而寫人即寫景,生活在其中的人可想而知是多么脫俗了。 三、側(cè)面描寫的另一種方法就是通過寫別人或者通過別人的介紹、評價來側(cè)面刻畫這個人物。 這一點在“訪人不遇”詩中也很常見。例如賈島詩中童子對師父去向的回答:“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好一個“云深不知處”,寫出了童子的歉意無奈,寫出了隱者的高潔神秘,也寫出了作者的悵然和向往。 再如《尋陸鴻漸不遇》中,寫作者去西家鄰舍詢問鴻漸行蹤,“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的回答就寫出了陸鴻漸對大自然的熱愛,表現(xiàn)了他情趣的高雅。 而從鄰舍的語氣中,我們似乎可以感受到他那種癡迷都令別人有些不解了——山中有什么吸引人的呀,每天都到日頭西斜了才回來。 四、“訪人不遇”詩往往表達的是作者對隱士高潔孤傲品性的贊美以及對隱居生活的向往之情,可以說這是此類詩的共同主題。 例如在《尋西山隱者不遇》中,作者就直接表達了對“主人不是駕著巾柴車外出游玩,就一定是到秋水碧潭去釣魚”這種生活的傾慕向往。他看到“草色新雨中,松聲晚窗里”,就感慨“這清幽境地很合我的雅興,足可以把身心和耳目蕩滌”。所以雖然沒有見到要訪之人,卻覺得悟到了“清凈理”,足可興盡而歸。 還有些訪人詩雖然沒有說明是“不遇”,但所訪之人卻往往也并不直接露面,也多是通過居住環(huán)境的烘托來表現(xiàn)主人的高雅。例如姜夔的《次石湖書扇韻》便是如此。 橋西一曲水通村,岸閣浮萍綠有痕。 家住石湖人不到,藕花多處別開門。 這首詩是作者姜夔到石湖訪范成大時所作,范成大是南宋著名詞人,因恢復(fù)中原的政治理想無法實現(xiàn),在朝廷受到打壓排擠,便落職退隱江湖,石湖就是他的隱居之所。 在這首詩中,作者對他沒有一句正面刻畫,但卻通過作者一路之上所看到的江南水鄉(xiāng)幽僻清靜、遠離塵囂的恬靜優(yōu)美的畫面——也就是范成大的居住環(huán)境——側(cè)面烘托出了這個形象的高潔孤傲。 那句“家住石湖人不到”直接寫出了范成大隱居之所的幽僻,這里的“人”不僅指一般的世人,更是指那些趨炎附勢的俗人小人,從而表現(xiàn)了主人高潔的操守和怡然自得之情。 尤其是最后一句“藕花深處別開門”,意為“專把門戶開在藕花繁盛的地方”,這是怎樣的世外桃源,又是何等的雅人深致!他與這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相守,含蓄而堅決地表達了對高潔志趣的堅守,對利祿之徒的拒絕。 從標題可以看出,作者與范成大是相見了的,那為什么詩中不直接描寫范成大本人呢? 其實,這正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高明之處。古代詩歌篇幅簡短,言簡義深,更重在寫意;如果再分出筆墨來直接寫人,反而顯得直白冗沓了,缺少了一些含蓄的韻味。 類似的還有溫庭筠的《處士盧岵山居》: 西溪問樵客,遙識楚人家。 古樹老連石,急泉清露沙。 千峰隨雨暗,一徑入云斜。 日暮飛鴉集,滿山蕎麥花。 可見,不管這訪人是“已見”還是“不遇”,詩人們寫起來此類題材來都喜歡用這種寫法,可以說已經(jīng)是一種帶有規(guī)律性的文學(xué)現(xiàn)象了。 當然,“訪人詩”中的被訪之人也并不都是隱士高人,有的也是世俗官場中人,但在作者筆下他們也往往是有著高雅情趣的人。例如韋應(yīng)物的這首詩: 休暇日訪王侍御不遇 九日馳驅(qū)一日閑,尋君不遇又空還。 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 你看,古人多會夸人:為什么你的詩思如此清澈而沁人心骨?原來是因為你家“門對寒流雪滿山”啊。 想象一下,開門對著的是清冽的潺潺溪流,仰頭還可看到白雪皚皚的山峰。這環(huán)境是多么的清冷幽靜! 這句可以說妙語雙關(guān),既是對友人居住環(huán)境的具體描繪,又是對友人詩思詩境的比況形容,表達了對友人的欽慕贊美之情。 這種寫法與以上幾首詩是不是如出一轍呢? 由此可見,“清高孤傲”這個在現(xiàn)代頗有點嘲諷意味的詞在古代卻是一個褒義詞,是對人品格的高度贊揚,即使是紅塵中人,也往往對之抱著“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歆羨之情。 可是,我們現(xiàn)代人又到哪里去尋找這樣的隱居之地和世外高人呢?只有從古人的詩中去尋求心靈暫時的寧靜和淡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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