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對的事,就是俠客。 他生活在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國。他曾殺過人。也許是沖冠一怒,也許是路見不平,也許是行俠仗義。不管怎么說,他殺了人,人家也要殺他。為躲避追殺,他帶著母親和姐姐,選擇出逃,一路向東,逃到了齊國。之后以屠宰為業(yè),開始新的生活。 他叫聶政,本是“軹深井里人”?!拜T”為古地名,即是軹邑,在今河南省濟源市軹城鎮(zhèn);“深井”為軹邑下轄的“里”名。何為“里”呢?古代有“五家為鄰,五臨為里”之說。今天還用的詞語“鄰里”,即是由此衍變而來。 逃到異國他鄉(xiāng)的聶政,如果沒什么特殊事件,他應該會一直隱姓埋名,奉養(yǎng)老母,終此一生。 但人世間的事,往往充滿許多變數(shù)。正待聶政蟄伏之時,一個叫嚴仲子的人來到了齊國。嚴仲子是韓國的大夫,俠累是韓國的宰相。他們因為嫌隙而仇怨,最后到了咬牙切齒、生死相搏的地步。因為怕被殺害,嚴仲子也逃了。聶政逃走,是因為他殺了人,不得不逃;嚴仲子逃走,除了害怕被殺之外,更要找人殺掉俠累,以解心頭之恨! 嚴仲子四處找尋,四處打聽,終于在齊國有了眉目。他聽坊間消息傳言,有個人叫聶政,很是勇敢爽快,武藝高強,因殺人而和他一樣背井離鄉(xiāng),隱匿于市井間。 嚴仲子很高興,為了結(jié)交聶政,他多次登門拜見,多次往返于聶政家。得知聶政十分孝順母親,他便用心打聽聶母的壽誕之日,并在當天大辦筵席,并親自捧杯為聶母敬酒,并在酒酣耳熱之時,恭奉黃金百鎰,以祝聶母壽比南山。 正所謂“禮不下庶人”。嚴仲子身為韓國大夫,又怎會無緣無故屈節(jié)結(jié)交自己這樣一個在逃的卑賤之人 ?正所謂無功不受祿。如此厚重之禮,又豈能隨隨便便接受? 一方面,聶政為嚴仲子的傾心相交感到榮幸;另一方面,他隱約覺得,嚴仲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大麻煩,所以才非要請他出山。鑒于此,他以“老母健在,自己需要奉養(yǎng)且能夠奉養(yǎng)”為由,委婉拒絕了嚴仲子的相贈。 騎虎難下的嚴仲子,避開了旁人,給聶政亮了底牌。他首先說明報仇之事。這是開門見山;再是通過周游各諸侯國,依然兩手空空。這是表明找尋為他報仇的人之難;再進一步以俠義志士相尊,這是先給聶橫戴一頂高帽;又獻上黃金百鎰,這是以物質(zhì)相誘惑;最后以交知心朋友相期許,這是有意放下架子,以示坦誠之心。 盡管該做的都做了,聶政還是堅決拒絕。其實就算嚴仲子不攤牌,以聶政的江湖閱歷,也已大略知曉一二。之所以三番五次的說不,還是因為老母在世,自己不能以身家性命相許。 身為大夫的嚴仲子,在天理人倫面前,還是低下了頭。是啊,人家老母在堂,就是報仇再心切,也不能太強人所難吧?也不能太沒有人情味吧?要知道,身為人子,孝順父母,乃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也許剛開始結(jié)識聶政時,嚴仲子是想以巨額黃金相饋,讓聶政的姐姐聶荌在錦衣玉食之中,奉養(yǎng)母親余生。但是他太低估聶政了。 聶橫并不是一個“人為財死”的莽夫,而是一個深諳“士為知己者死”的豪邁之士,更是一個奉母至誠的大孝子。 盡管被一再拒絕,嚴仲子還是盡了賓主之誼,然后告辭而去…… 時光飛逝,聶母走完了她的生命歷程。在極度悲痛之中,聶政與姐姐安葬了母親,并為母親守喪期滿。? 不久以后,聶政一路向西,來到了嚴仲子所在地——衛(wèi)國濮陽。面對突如其來的“客人”,嚴仲子顯然又驚喜又感佩。驚喜的是,自己多次要刺殺俠累,可要么計劃破產(chǎn),要么沒有得手。正待他心灰意冷之時,沒有接受自己黃金的聶政,竟然主動找上門來!感佩的是,聶政開門見山,說老母已經(jīng)享盡天年,姐姐聶荌也已出嫁,他再沒有了思想包袱,他愿意幫他報仇雪恨!為了自己的傾心結(jié)交,他竟如此俠肝義膽!? 嚴仲子先是擺滿了好酒好菜,為聶政接風洗塵,然后告訴他,自己的仇人,是韓國現(xiàn)任國君的叔父俠累。他的家族旺盛,人丁眾多,居住的地方衛(wèi)兵重重,防衛(wèi)嚴密,很難下手。既然聶政不嫌棄,愿意伸出援手,就問是否要準備多增車騎壯士,來作為他的幫手。? 我們前面說過,聶政既不是貪財之人,也不是赳赳武夫。他有智謀,有韜略。當聽了嚴仲子的話后,聶政搖搖頭說:“不行!韓國離衛(wèi)國不遠。如果帶很多人去,勢必容易走漏風聲,打草驚蛇。如果消息泄露,說是您派人刺殺韓國宰相,不僅難以成功,而且恐怕整個韓國都會和您為仇的!到時候,您不就更危險了嗎?還是讓我一個人去吧!”? 聽了聶政的分析,嚴仲子佩服得五體投地。為了報恩,為了他的人身安全,聶政情愿千里走單騎,冒著殺身的危險孤身赴韓!為交心之人兩肋插刀,在所不辭。這是怎樣的大仁大義,又是怎樣的俠骨情懷?。? 要出發(fā)了,聶政手提寶劍,“視死忽如歸”!嚴仲子雙手遞來送別酒,滿眼含淚、撫著聶政的肩膀叮囑道:“好兄弟,無論刺殺成功與否,都要安全回來??!”? 韓國都城內(nèi),韓國的宰相俠累,正端坐在相府堂。手拿刀槍劍戟的如虎似狼的衛(wèi)士,分立在兩旁。? 聶政來到了相府外,走向相府的臺階,然后秋風掃落葉般,砍倒了攔截他的門衛(wèi),然后風馳電掣徑直向前,揮起手中的血淋淋的寶劍,一路砍殺,侍衛(wèi)紛紛倒下!? 在很短時間內(nèi),短到俠累的侍衛(wèi)還沒來得及形成合圍,短到俠累還沒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雙眼冒火焰的聶政,已經(jīng)來到堂上!? 一道寒光起,刺向猝不及防的俠累的胸膛!? 聶政刺俠累,白虹貫日!? 俠累倒下了,當場死亡!整個相府亂成一團!也正是此時,幸存的侍從與增援人員,里三層外三層圍了上來。聶政高聲大叫,揮舞著他高超的劍法,又將幾十人斬殺!? 但人越聚越多,密密麻麻。聶政累了,受傷了,快支撐不住了。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但就算死,也不能給對方留下任何把柄,絕不能讓對方辨認自己的面容,不然他們很可能會找到嚴仲子與自己姐姐的!? 其實在擊殺俠累之前,聶政便已做了最壞的打算?,F(xiàn)在是時候了。? 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聶政用自己鮮血淋淋的手中之劍,劃向了自己的臉,一劍又一劍......又挖出自己的雙眼,又用劍剖開自己的肚皮,腸子流了一地......? 要殺聶政的侍衛(wèi)們,全都被這一幕嚇傻了。等到聶政面目全非、腸子流了一地,他們才反應過來怎么回事,但已經(jīng)晚了。? 聶政死了。? 竟然敢刺殺韓國宰相!就沖這份奇恥大辱,韓國也不會答應。 聶政被暴尸街頭。經(jīng)多方查問找尋,還是不知兇手何人。于是韓國廣貼告示:凡能說出殺死俠累者,或者提供有價值的線索,賞千金!? 很長時間過去了,尸體被暴曬多日,卻仍然沒人知道死者的身份。 孤身刺殺一國宰相、割面皮挖眼珠剖胸膛而亡,即使在傳媒很不發(fā)達的戰(zhàn)國,也早已被傳得沸沸揚揚。它集刺客、兇殺、自殘、懸疑、天價懸賞等于一身,絕對是諸侯國間的特大新聞。放在今天,也一定是報紙或網(wǎng)站頭條。??心知去不歸,且有后世名。 身在齊國的聶荌,也聽說了這件事。女人的直覺是最靈敏的,她隱隱感到,那個尸陳韓國街頭的無名刺客,就是她的弟弟聶政!? 她不會忘記,當為母親服喪期滿后,弟弟是如何盡心為她操辦婚事;當她成婚后,弟弟告訴她,要出一趟遠門,讓她保重自己。她問過弟弟要去做什么,他沉默了一會,沒有回答。他只是讓她好好的,他說他會沒事的!? 她也不會忘記,當年嚴仲子是怎樣不顧身份上巨大懸殊,一次次光臨他們家,并且對她母親、她弟弟如親人的!雖然弟弟沒有接受他所贈的百鎰黃金,但弟弟早已把他當成了知己。? 看來,弟弟一定是去找嚴仲子了,而且?guī)退麍蟪鹑チ恕O氲绞w如果真是弟弟,她心如刀絞,淚如雨下!? “不行,我要去韓國!一定要親自驗證!”說走就走,聶荌騎上快馬,趕往韓國都城。? 近了,近了,近了......每前進一步,聶荌的心就多一份忐忑,多一份心痛。盡管她預感是弟弟,但她絕不希望真的是弟弟。? 但殘忍的現(xiàn)實告訴她,真的是弟弟。盡管面目全非,盡管腸子流了一地,盡管尸身已經(jīng)開始腐爛并透著腐臭的氣息,盡管蒼蠅滿天飛,她還是很快認出了弟弟!? 聶荌伏尸嚎啕大哭,極度悲傷,并且對著圍觀的黑壓壓的人群喊道:“這就是我的弟弟聶政,軹深井里的聶政?。 ? 這爆炸性的一幕,重新引燃了街頭巷尾鋪天蓋地的談資。有的表示新鮮,有的表示好奇,有的表示不可思議,有的要拿她去懸賞,更多的則表示驚訝,他們紛紛說:“這個人殘酷的殺掉了我國的宰相,君王以千金重賞來查詢他的身份,夫人你難道沒聽說過嗎?怎么還敢來認尸呢???你難道不怕死嗎?”? 聶荌說:“當然聽說了,不然我又怎么會來?想當初,聶政之所以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豬販肉的人中間,是因為老母健在,我還沒有出嫁。老母享盡天年去逝后,我也已經(jīng)嫁人,弟弟忘不掉嚴仲子的恩情深厚,于是決心一死報知己。作為一名勇士,犧牲性命倒也算了,起碼死得其所!可聶政自行毀壞面容軀體,使人不能辨認他,以免牽連到還活在人世的我們。我又怎能害怕殺身之禍,永遠埋沒弟弟的名聲呢!”? 這番大義凜然的話,讓整個街市上的人都為之震驚。他們難以想象,一個弱女子,竟然有這般決絕的膽識與勇氣!? 正待人們嘖嘖稱道或擔心時,聶荌高喊三聲“天哪”,掏出隨身所帶的利刃,在極度哀傷中,刺向自己的胸膛……? 晉、楚、齊、衛(wèi)等國的人聽到這個消息,無不嘆息并褒揚這對姐弟:“不單是聶政有能力,就是他姐姐也是烈性女子。假使聶政果真知道他身死之后,聶荌不能忍辱,不惜拋棄家室,越過千里的艱難險阻,來為他揚名,以致姐弟二人同死在韓國街市。那么,他未必敢對嚴仲子以性命相許……”???《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這樣評價聶政:“余讀刺客傳,而獨服膺于軹深井里也。其銳身而報知己也,有豫之義;白晝而屠卿相,有鱄之勇;皮面自刑,不累骨肉,有曹之智。至于荊軻,力不足以謀無道秦,遂使絕裾而去,自取滅亡。輕借樊將軍之頭,何日可能還也?此千古之所恨,而聶政之所嗤者矣……”? 忽聽,一個聲音響起: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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