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錦清

來源：叁里河

過早留學的副作用。

當西雅圖的華裔移民二代Ben發(fā)布了一則視頻，試圖用美國黑人苦難史向家長們解釋為什么應該支持Affirmative Action (平權政策) 時，美國華人家長瞬間出離憤怒。盡管Ben在視頻里表現(xiàn)得有理有據(jù)，眾多家長仍然認為——這個孩子已經(jīng)被教傻了。

在包括Ben在內(nèi)的許多ABC看來，身為中產(chǎn)家庭及以上階層的人比如自己，擁有充足的學習機會，得以享受優(yōu)厚的社會資源，而弱勢背景的人比如黑人在美國歷史上遭受不公平待遇，因此現(xiàn)在資源向弱勢種族傾斜是很合理的，家長因為不了解歷史所以對AA有所誤解。

而家長們卻對此痛心疾首，發(fā)出了“被洗腦的華左”這樣的感嘆。

反對AA的家長認為，社會的不平等和種族無關。現(xiàn)在的做法，不是從根本上提高弱勢群體的受教育程度，而是人為降低各個行業(yè)對他們的標準和要求。這種做法會否定其他種族比如亞裔的努力，對弱勢群體本身和整個社會都不是好事。

在雙方的激烈辯論里，有不少家長覺得“太多華二太不食人間煙火了，因為父母保護太好、太慣了”。正是因為孩子沒體會過以前華人移民的苦日子，沒受過挫折，才會輕易被學校里所謂的政治正確給洗腦，養(yǎng)成了天真的性格，甚至“動不動就左逼樣子地攻擊和看不起父母”。

不過事實是，這批70后為主的家長自身也是第一代中產(chǎn)移民，享受過國內(nèi)的發(fā)展紅利，通過自身努力來到這里，讀書用功的苦和攢下第一桶金的苦是吃過的，身為少數(shù)移民的苦恐怕并沒有多少切身體會。

其實說到這里已經(jīng)不只是關于AA的爭論，而是上升到了對移民子女教育的擔憂，特別是對子女價值觀陣地的爭奪。家長不辭辛苦移民美國，本意是讓孩子逃脫應試教育擁有更好的教育環(huán)境，結果竟然在學校學會了“白左”自由民主那一套，就是想掰也掰不回來了。

不管誰對誰錯，ABC子女和移民一代父母的觀念差異暴露無遺，國外教育對孩子價值觀的塑造是家長萬萬沒想到的。還有家長直言，“一定要在Teen之前就開始修理孩子的思想。過了高中，父母連話都不敢多說，說了孩子不理父母了，看到很多例子，血的教訓”。

當子女處于青春期，三觀開始構建卻還尚未成熟，容易受外界影響又不耐煩聽父母意見甚至看不起父母，如果此時父母還是一味嬌慣而不敢和孩子爭論，家庭關系反而會更疏遠、更別扭。很多家長說，想要對抗學校左媒的洗腦，只有靠父母在家長時間“反洗腦”，不斷和孩子爭論，才能讓孩子保持判斷力，才能維持良好的家庭關系。

移民家長尚且覺得難以處理教育對孩子性格和價值觀的影響，更遑論分隔兩地的留學生家庭。如果類似情況出現(xiàn)，因為空間和時差阻隔，雙方溝通的機會更少，也就更難解決問題。拿這兩年在江浙地區(qū)愈發(fā)流行的低齡留學來說，這種問題可能會更加突出，只是目前人數(shù)太少時候未到，還沒形成一種現(xiàn)象。

英國私校委員會（ISC）報告顯示，2019年有9585名中國大陸學生就讀于英國私立學校，其中80.4%的家長并未陪同孩子住在英國。自己不能陪伴孩子，但又想希望孩子能夠安全成長、受到全面照顧，于是管理嚴格的寄宿學校成了再自然不過的選擇。

比起十年前，寄宿學生里海外學生還不到三分之一，現(xiàn)在海外寄宿生的數(shù)量已經(jīng)超過了40%。

在家長們看來，寄宿學校簡直就是留學的萬全之策。寄宿學校是英國特色，也是優(yōu)質(zhì)教育的代名詞。為了讓孩子之后能進伊頓、哈羅等頂級公學，英國家長會在孩子七八歲時就送他們進寄宿制的預備小學。

一方面孩子學習和生活都在學校，活動范圍有限、環(huán)境單純，學業(yè)和安全都有保證，家長可以少操很多心；另一方面，寄宿學校管理嚴格作息規(guī)范，能夠很好地鍛煉孩子的自理能力，培養(yǎng)獨立自信的性格。

如他們所想，寄宿學校的確能影響孩子的性格。但可惜，精英寄宿學校同時意味著禁欲，對孩子性格的塑造并不如他們想象中那樣積極正面，而且越早開始寄宿的孩子，受到的影響越大。

在BBC記錄片《英國最年輕的寄宿生》里，8歲小男孩Luke收拾行李離開家去寄宿學校，用“點兵點將”的方式帶了一個毛絨玩具，讓他看起來格外年幼和脆弱。在另一檔更早的記錄片《他們是如何產(chǎn)生的》里，九歲的Freedy喘著粗氣頂著一張非常嚴肅的臉，對著鏡頭說，“寄宿學校改變了我，現(xiàn)在我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習慣它”。

先后擁有寄宿生、寄宿學校老師以及心理治療師三重身份的 Nick Duffell指出，為了適應寄宿學校生活，寄宿學生尤其是七八歲的學生通常都培養(yǎng)出了一種“策略生存”性格，這種性格將伴隨他們一生。外在上，他們有能力有自信；而內(nèi)在上，他們是自我的，沒有安全感，發(fā)展不出高情商，也無法與他人建立健全的關系。而且他們始終保持警惕，因為他們不允許向別人展示自己的弱點。

小小年紀就離開家來到寄宿學校，孩子們?nèi)狈Ω改讣胰说年P心，卻因為學校嚴格壓抑的文化而不得不迅速成長為能夠照顧自己的大人。但即便成了大人，也是虛假的。這種成長既不完整又殘酷，孩子失去了對家庭的歸屬感，性格中幼稚的一部分也根本無法抹除。

同時，在寄宿學校這種有規(guī)則約束的機構中，他們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以免陷入困境。這種潛意識里的焦慮和不安全感也會跟著他們的一生，并在覺得自己受到威脅時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選擇。

更重要的是，無論如何脆弱，他們不能表現(xiàn)出不高興，表現(xiàn)出幼稚或愚蠢，否則就會被同學欺負。霸凌在寄宿學校無處不在，這也是他們得以在寄宿學校生存下來的策略之一。要么欺負別人，要么就低頭微笑，讓自己變成一個充滿魅力的人。

于是孩子們就發(fā)展出了這種外表堅強內(nèi)心脆弱的性格。Duffell認為，這種性格在英國列位寄宿學校出身的首相身上非常明顯，精英寄宿學校根本培養(yǎng)不出合格的領導人。

美國前總統(tǒng)奧巴馬，在2009年美俄關系緊張時，能夠與時任總統(tǒng)梅德韋杰夫成為朋友，并在裁軍條約上取得進展。隨后奧巴馬還邀請普京會面一小時，探討在當時俄美關系中沒有解決的問題。

對比之下，英國領導人虛假的獨立性并不能讓他們有同樣的表現(xiàn)。

比如7歲進入Heatherdown預備小學寄宿的前首相卡梅倫，在2016年脫歐公投之后立刻辭職，果斷把脫歐這個爛攤子交給了繼任者梅。在感受到出丑的威脅后，立刻選擇最能保全自己的方法，這也是寄宿學校帶給他的“生存策略”。

同樣的道理適用于留學生，特別是小年齡段留學生，他們的情況更糟糕。因為除了寄宿學校帶來的虛假獨立和成熟，他們還需要克服跨文化融入的問題。在一個完全陌生又嚴苛的文化環(huán)境里，他們得學會比英國本地學生更快速地長大。

在家長論壇里，很多人都說考慮小學或者初中就送孩子出國，這樣孩子能更好地融入當?shù)匚幕徒逃h(huán)境。但留學是否真的越早越好其實因人而異，家長最希望孩子獲得的優(yōu)質(zhì)教育存在不容忽視的副作用，國外教育會在潛移默化之中改變孩子的性格和價值觀。要是孩子自身還沒有養(yǎng)成足夠的辨別能力和調(diào)節(jié)能力，受到的影響就會更大。

教育是很多家庭選擇移民或留學時最大的考量，線性思維下人們總有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期望，以為換一個環(huán)境就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結果，無非只有程度之分。

但越來越多移民后回到國內(nèi)接受教育或者在現(xiàn)實里大倒苦水的家長已經(jīng)用行動告訴我們，教育本身是一個改造的過程，低齡留學更是讓一張白紙任人涂鴉。如果不是像開頭的 Ben 的家長那樣完全認同子女的自由選擇并付出真心去支持，那每一個人都應該好好考慮一下，子女在不同價值觀下成長的種瓜得豆的風險是不是你所能承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