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秦儒學大義》導讀 文 / 盧雪崑教授 (香港新亞研究所教授,《牟宗三先生講演錄》整理者) 《先秦儒學大義》為本人依據(jù)一九八七年九月、十月間,牟宗三先生于新亞研究所講課錄音帶整理而成,共七講,刊載于《鵝湖月刊》(總號三八三─三八九)?!断惹厝鍖W大義》與《<周易>大義》合為《牟宗三先生講演錄》第一冊,書名為《先秦儒學大義?周易大義》?!断惹厝鍖W大義》可說是儒家哲學之「原始的型范」之綜論。 牟先生一開講就提出:「中國的學問是以生命為中心?!梗ㄕZ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一講)又指明:「這個生命的問題是一個終極關心的問題。我們總括起來說中國的傳統(tǒng)是以生命為終極關心?!梗ㄍ埃┠蚕壬母鶕?jù)在整個中國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四書五經(jīng),《論語》《孟子》《中庸》《易傳》《大學》?!断惹厝鍖W大義》就是根據(jù)這五部儒家的經(jīng)典講授儒學大義。那么,什么是生命的問題呢?「終極關心的問題就是生命的問題。生命的問題就是教的問題?!梗ㄍ埃?/p> 進一步,牟先生援用康德所論「實踐的智慧學」來說明「教」的問題,牟先生說:「甚么叫做實踐的智慧學?愛最高善才是智慧,所以,這個『實踐』一定是道德的實踐。我們所謂『教』就是屬于道德的實踐。首先你的哲學系統(tǒng)里面要有道德的觀念、道德的問題才行?!梗ㄍ埃?jù)此,先生指出:「古希臘意義的哲學在西方?jīng)]有了。這個意義的哲學保存在哪里呢?保存在中國,保存在中國的傳統(tǒng)里面?!梗ㄍ埃刚嬲恼軐W在中國。」(同前)先生指明: 真正的哲學在中國,在傳統(tǒng)中國的那個老的中國傳統(tǒng),不是在現(xiàn)在的中國。滿清入主中國三百年,這個傳統(tǒng)沒有了,因為滿清是考據(jù),乾嘉年間的考據(jù)學,現(xiàn)在中央研究院的新考據(jù),胡適之的新考據(jù),都是走的乾嘉年間那條路,是乾嘉年間考據(jù)的遺風。(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一講) 「要通過理性的實踐來純潔化生命,這是『教』的基本意義?!梗ㄕZ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一講)亦即「實踐的智慧學」的基本意義。實踐智慧學是從西方古希臘發(fā)出來的,哲學的古義也是從希臘發(fā)出來的,為什么西方人保留不住這個古義、原義呢?依據(jù)牟先生的檢察,「關鍵在柏拉圖。關鍵不在亞里士多德,因為亞里士多德不行,更落下來了。西方人說亞里士多德是科學之父,哲學之父是柏拉圖,最重要是柏拉圖?!梗ㄍ埃赴乩瓐D那個實踐就是純潔化你的靈魂,純潔化為的是甚么,就是為的把握Idea。」(同前)柏拉圖的辦法是通過理智。念數(shù)學、幾何學、聽音樂。這樣的實踐不是道德的實踐?!笇嵺`本來是道德的,但是,柏拉圖這個意義的實踐離道德遠了。所以,這種意義講道德是他律道德,康德以前的講法都是他律道德?!梗ㄍ埃┛档轮螅麪柕默F(xiàn)象學里面也是沒有道德的問題,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也沒有道德的問題,英美是分析哲學,走的是分析的路。因此,牟先生中肯地指出:西方人保不住實踐智慧學,「古希臘意義的哲學在西方?jīng)]有了?!梗ㄍ埃刚嬲恼軐W在中國?!梗ㄍ埃┫壬f: 就中國儒家講,為什么可以保存住實踐智慧學的意義呢?康德講意志自律,那是到十八世紀才出現(xiàn),在西方來說是一個革命。這個意思中國人早就有。中國人沒有free will這個名詞,中國人怎么表示這個自律呢?儒家怎么表示這個意志自律呢?在中國兩千多年前就出現(xiàn)了。所以說,中國保存實踐智慧學靠儒家,這個實踐就是道德的實踐。道德實踐的最恰當?shù)谋玖x保存在儒家。西方人保不住,柏拉圖保不住。在西方,只有康德才開始提出這個意思,但是,他還沒有達到儒家那個成熟的境界。(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一講) 又說: 儒家的共識不是憑空來的,是根據(jù)經(jīng)典來的,依據(jù)對《論語》《孟子》《中庸》《易傳》《大學》這五部經(jīng)典的共同了解,各時代都這樣講。這就是中國的哲學傳統(tǒng)。這都不是以知識為中心,都不是邏輯的問題。這都是道德的實踐問題,道德實踐的問題當然關系到我們的生命。所以叫做實踐的智慧學。(同前) 牟先生「訴諸中國人的經(jīng)典來了解中國學問的重點」。這個重點「放在生命」,也就是「實踐的智慧學」。(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二講)先生說:「這種教的意義代表的哲學在中國是從孔夫子開始,所以從儒家講起。那么,代表孔夫子的智慧,我們現(xiàn)在只有通過《論語》。由《論語》這個文獻做基本、做一個中心點,可以牽涉到其他的經(jīng)典,然后是《孟子》《中庸》《易傳》《大學》。這幾部經(jīng)典配合起來,你就知道,這個就是實踐的智慧學。它自然成一套。」(同前) 大家共認的《論語》的中心觀念是「仁」。(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二講)「仁」就是儒家作為「實踐的智慧學」的基本、中心點。有學者瞧不起《論語》,以為《論語》沒有中心觀念。牟先生力斥其非,說:「就是以前佛教那么瞧不起儒家,但他對于《論語》也不敢瞧不起。和尚還是有智慧呀」,「佛教那些和尚很瞧不起儒家的,他們說『儒門淡泊』?!喝彘T淡泊』這是客氣話,就是說水很淺,籠絡不了那些英雄豪杰。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對《論語》佩服尊崇?!墩撜Z》是文字般若?!梗ㄍ埃┯终f:「你不能輕視《論語》,你不能先讀《易傳》。你要先通過《論語》,然后你才可以讀《易傳》。方東美正好顛倒過來,瞧不起《論語》《孟子》來高抬《易傳》《洪范》??梢娺@個人對于儒學非常外行。但他是大哲學家。這不通的。你要了解《易傳》,首先要讀《論語》《孟子》?!梗ㄍ埃┫壬赋觯?/p> 你要了解《易傳》的形而上學,你也先得了解孔子所說的「仁」。通過「仁」你才能了解形而上學,那個形而上學叫做moral metaphysics,那不是根據(jù)物理學講的。那個形而上學是根據(jù)《論語》的「仁」建立起來的。所以,《易傳》有幾句話很漂亮。《易傳》說道「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圣人同憂,盛德大業(yè),至矣哉?!惯@就是《易傳》所說的道。這是《易傳》里很有名的一段文字。這種句子很有靈感,很能啟發(fā)人。這就是熊〔十力〕先生天天贊美不已的生生不息的生化大道。這種生化大道、這種形而上學不是憑空來的,是「顯諸仁」,在「仁」這個地方才能顯出來。沒有仁作根據(jù),就沒有生化大道。(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二講) 先生又說: 「仁」是孔子的創(chuàng)辟的概念,仁這個概念的提出是孔子這個圣人的creative mind所涌現(xiàn)出來的。凡是講這種道理的,都要靠這個人有creative mind??鬃又v「仁」,孟子講「性善」、「仁義內(nèi)在」,這都是creative mind。這個不是演算術呀。平常人想不到的。你可以講「仁」,但你的了解不同呀。所以,子路問仁、仲弓問仁,顏淵也問仁,所問的「仁」多得很,孔夫子答的都不一樣。在孔子以前,那個貴族社會已經(jīng)對「仁」有一個相當?shù)牧私猓?,他的學生在習慣上也知道一些、聽到一些,今天來問老師,明天來問老師,孔夫子答覆的都不同。所以,「仁」到孔子的了解是往前進一步,是個創(chuàng)造。到孟子出來講「性善」,又是一個創(chuàng)造。依照老傳統(tǒng)講「性」,那是告子的講法,講「生之謂性」,那個講法沒有創(chuàng)造性的。讀到這些地方,你們生命中要有一個感動,這最能興發(fā)人。所以,中華民族有幾千年的文化這樣傳下來,這不是沒有道理。(同前) 儒家成一個大教,「仁」固然是根本,是超越意識;另方面于社會人生日常生活要安排一個軌道。牟先生指出:「儒家成一個大教。成一個大教,兩方面都要有。一要有超越意識,二要能于社會人生日常生活安排一個軌道。儒家的這一套是周公制禮作樂確定下來的,把人的價值烘托出來、顯出來?!梗ㄕZ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二講)「孔子以『六藝』教學生,孔子教學生日常生活的道理,不是教每個學生都成哲學家。教學生不光懂『仁』、忠恕之道。還教『六藝』:禮、樂、書、詩、易、春秋?!毫嚒贿€有一個講法,那就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這些都與當時的禮樂、典章制度有關的。這就是日常教養(yǎng)的問題,每一個人都如此?!梗ㄍ埃?/p> 牟先生以「踐仁知天」彰顯孔子的精神,說:「《論語》「踐仁知天」,就是這一句話代表孔子的精神?!梗ㄕZ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三講)「天」是存有論的問題,「性與天道」,是形而上學的問題,孔子并不直接從「性與天道」的問題入手。此所以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梗ā墩撜Z?公冶長第五》)對子貢這句話歷來有各種解說,而依本人所見,牟先生的理解最為周到。依牟先生的理解,「在孔子看來,性與天道不是可以講的,所以他不常講。他不常講,但并不表示說他沒有這方面的態(tài)度?!梗ㄍ埃┫壬f:「仁是我們道德的問題,你只要能了解『仁』,實踐地了解明白了,你就了解『性與天道』了。」(同前) 牟先生有見及西方通過思辨的方法講「最高的存有」,產(chǎn)生種種的猜測、臆度,所以,需要康德來做批判。(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三講) 牟先生說:「康德批判哲學說那么一大套,實質上就是『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贿@句話的意義。」非有極深之哲學睿智,誰能說出這種透辟語?先生又說:「所以,依照康德的批判,你把性與天道當一個客觀的問題,當一個theoretical reason中的問題,那就要出問題??档略缈闯鰜砹?。那么,這個態(tài)度正好符合儒家的心性學,符合圣人之道。」(同前)「所以,孔子暫時撇開這個方面,而找一個你通過自己盡力就可以把握的地方入手。一切圣人都是這樣的。只有哲學家就圣人不太講的地方拚命去講。所以,哲學家是圣人的解釋者?!梗ㄍ埃缚鬃邮恰痕`仁知天』」,「孔子的態(tài)度是圣人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不是知解理性的,這是智慧。這就叫做實踐的智慧學?!梗ㄍ埃?/p> 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梗ā睹献?盡心上》)牟先生指出:孟子說「盡心知性知天」,「就是把仁這個概念具體地從心性來說?!梗ㄕZ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五講)并說:「這三聯(lián)不是憑空來的,這與孔子的話是息息相關的,但到孟子才提出『盡心知性知天』。」(同前) 「根據(jù)《論語》講『踐仁知天』,《孟子》講『盡心知性知天』」(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三講),「《論語》『踐仁知天』是實踐的智慧學,《孟子》『盡心知性知天』也是實踐的智慧學?!罕M心知性知天』比之『踐仁知天』更具體,而且切實,容易了解?!梗ㄍ埃┛鬃友浴溉省?,「『仁』代表理性,就是我們做道德的實踐,完成你自己的人格」,(同前)孔子言「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篇》),「從這個意思直接推出一句話,那就是《孟子》里面說,『仁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弧梗ㄍ埃傅赖聦嵺`為的甚么?就是使你完成一個人嘛。人就當一個人來看嘛。你要是把人當一個動物來看,實踐沒有了。把人從工具方面看,沒有『克己復禮』?!梗ㄍ埃┠蚕壬f: 「克己復禮為仁?!鬼樦@個意思的實踐,這個「仁」代表理性的最恰當?shù)囊饬x。順著這句話接下來是孟子的那句話,「仁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鼓敲?,這個時候你對「仁」馬上可以形成一個概念。在思想上你能形成一個概念,順著這條路去想,你就知道孔子所說的「仁」是一個甚么意義的概念。這個概念就可以形成了,但這不是一個定義。因為孔子在《論語》中講「仁」都是用指點的方式講,既不用概念的下定義的方式,也不用訓詁的方式、不用《說文》、《爾雅》、不用文字學。(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三講) 「仁是全德,是常體,是常道。要是從『不安』『不忍』那個地方了解『仁』,那表示人生命中的躍動,生命不僵直、不麻木?!?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三講)到孟子出來言「本心」,牟先生指出:「孟子拿『本心』表示的,就是孔子拿『仁』表示的。把『仁』特別突出,就代表本心的全部?!?同前)孟子言「仁義禮智」,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四端并列,牟先生指出:「孟子以『心』的四面總起來說,心有四面,四面總起來就是一個心,這個『心』孟子名之曰本心,這是我們?nèi)祟悾╤uman being)的一個original mind。而且,這個original不是生物學的,是transcendental,是超越的本源的一個本心。這個本心不是泛說的本心,是屬于道德的本心?!?同前) 先生又說:「光從《論語》看孔子本人,你可以知道『克己復禮』,從這里可以引到孟子『仁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荒蔷湓?。仁就是全德,仁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一個全道,你走這條道,你就能成人,就能成功人之為人的人義,這就是humanity?!梗ㄍ埃?/p> 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篇》)牟先生指出「這是儒家講『仁』最重要的觀念?!梗ㄕZ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五講)先生說: 「我欲仁斯仁至矣。」這是我自己可以掌握的,做一點就是一點,不做一點也沒有。這是我自己的事情。盡其在我,求這個「仁」,把這個「仁」從你生命中全部表現(xiàn)得很好,表現(xiàn)到最高峰,你自然而然就懂得你的性與天道了。所以,性與天道要很明白,了如指掌地呈現(xiàn)到你眼前,只要通過你自己的仁的實踐才能夠如此。假如你不通過這條路,不經(jīng)過仁的實踐,你客觀地從知解理性去討論、去辯論,去思考,越思考越糊涂。儒家不用這些思考,這是了不起的智慧。這是圣人的智慧,圣人很容易懂。(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五講) 牟先生指出:「仁是人的自我的事情,所以,孔子說:『我欲仁斯仁至矣?!贿@句話是很重要的一句關鍵的話?!梗ㄕZ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五講)又說:「這就是孟子所說的『求在我者也。』我所能掌握的。孟子說:『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無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唬ā睹献印けM心上》)這是根據(jù)孔子那句話的意思來。」(同前) 孟子言「本心」「性善」「盡心知性知天」「求在我者也」,都「與孔子的話是息息相關的」,(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五講)我們用牟先生的話頭,可以說,孟子是「圣人的解釋者」,「這就是以前的人所說的『替圣人立言』?!梗ㄕZ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三講)所以我們「孔、孟」并稱?!该献邮歉鶕?jù)孔子的路進」,從孟子言「盡心知性知天」,往前發(fā)展就是《中庸》講「誠」,以至于《易傳》講「窮神知化」。(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七講)牟先生論《中庸》《易傳》承「孔、孟」往前發(fā)展,吾人須分判清楚,此處所言「往前發(fā)展」指哪方面而論,愚意以為,此處所謂「發(fā)展」,指《中庸》《易傳》之本體宇宙論而言。 牟先生說:「那個超越意義的『天命』『天道』究竟是甚么呢?具體的表示在哪里呢?這就要通過《中庸》《易傳》來了解,天命就是一個絕對的實體。天地萬物后面有一個絕對性的創(chuàng)造性的實體,這就叫做creative reality,也叫做metaphysical reality,宗教的意義完全沒有了?!梗ㄕZ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七講)用牟先生的詞語說,這種進路「是宇宙論的,是本體宇宙論的(onto-cosmological)?!梗ㄕZ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五講)這種本體宇宙論的「創(chuàng)造性的實體」(乾元、誠體)「通過我們的道德實踐」真實化。據(jù)此可了解《中庸》《易傳》的道德的本體宇宙論。 《中庸》開頭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五講)牟先生指出:「《中庸》通過『天命之謂性?!贿@句話,天道性命打成一片?!梗ㄕZ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五講)又說:「后半部講『誠』?!赫\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惶斓?、天命變成了誠體。誠體就是『誠』作本體?!赫\』作本體更顯得道體是一個metaphysical creative reality,而且還是moral。」(同前)「《易傳》說:『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凰哉f『乾道』,乾元就是道。乾道變化就是乾道的創(chuàng)生過程?!夯皇锹湓跉馍现v的,氣所以能變化,層出不窮,生生不息,是因為后面有乾元、乾道。所以,乾道是創(chuàng)生性實體?!梗ㄍ埃┎浑y見出,《中庸》《易傳》突顯一個充實而有光輝的本體宇宙論。 拙著《孔子哲學傳統(tǒng)──理性文明與基哲學》(臺灣里仁書局,二○一四)第二章「論孔子哲學傳統(tǒng)心、性、天一之義及藉康德的形而上學新論作說明」曾提出一種見解:「《中庸》展示出一個高明致遠的本體宇宙論,其言極妙極美,相比之下,孔孟哲學中顯現(xiàn)的形上旨趣確實遠沒有那么耀眼,依此,我們甚至可以說,《中庸》于本體宇宙論方面的建樹致使其在孔子哲學傳統(tǒng)中取得不可替代的位置。但不容忽視,《中庸》的本體宇宙論絲毫沒有超出儒家「道德的形上學」所包含「踐仁知天」之大旨?!梗摱鹚模兑讉鳌芬嗳??!吨杏埂贰兑讉鳌吠贿M路,牟先生說:「我沒有給你們講《中庸》,跨過《中庸》講《易傳》?!兑讉鳌肪透爬ā吨杏埂?。」(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七講) 依愚見,吾人不可以《中庸》《易傳》決定孔孟哲學確立的道德的形而上學;相反,惟獨依《論語》《孟子》決定本心(仁)之為道德創(chuàng)生的實體,吾人始可進一步建立儒家的道德的形而上學?!吨杏埂匪浴刚\」,《易傳》所言「誠、神、幾」,都必須歸到本心(仁)來理解。此即牟先生說:「道德的創(chuàng)造性當年首先提出來justify,是孔子、孟子。近代說『moral creativity』的那個根本的原義定在孔子所講的『仁』,孟子所講的『本心』?!梗ㄕZ見《<周易>大義》第二講)愚意以為,依孔孟哲學,主體(本心、仁)之充其極即客觀的性、客觀的天道,不必于主體(本心、仁)之外肯定有潛存自存的客觀的性及客觀的天道。此并不是說,孔孟沒有「天」「道」的意識,而是采取「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論語·為政篇》)的態(tài)度。 孔子、孟子豈無形上智慧?!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梗ā墩撜Z·陽貨篇》)又曰:「唯天為大,唯堯則之?!梗ā墩撜Z·堯曰篇》)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梗ā睹献?盡心上》)又,孟子引《詩?大雅?烝民》:「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共⒚餮裕骸缚鬃釉?,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梗ā睹献?告子上》)??酌弦浴对?大雅·烝民》之「形上天」義為「道」,其實義是:法則性(孟子曰:「故有物有則?!梗?,恒常性(秉彝)。 此所以,牟先生指出:「中國哲學的智慧都從《詩經(jīng)》的這兩首詩開出來?!梗ㄕZ見《先秦儒學大義》第六講)一首是《詩?大雅?烝民》,另一首是《詩?周頌?維天之命》:「維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埂溉寮业木窬褪沁@兩首詩?!梗ㄍ埃奈墨I上可見,孔孟的道德形上學之智慧根源于前一首詩,而《中庸》《易傳》的道德的本體宇宙論源自后一首詩。 牟先生提出:「《論語》與《孟子》相連貫,你懂《論語》就懂《孟子》。」(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七講)吾人可以說,直接承繼孔子而確立儒家道德形上學宏規(guī)的是孟子。牟先生本人就提醒:「你不能先讀《易傳》。你要先通過《論語》,然后你才可以讀《易傳》?!梗ㄕZ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五講)并且說:「《論語》《孟子》《中庸》《易傳》是一根而發(fā)。《大學》不在內(nèi)?!梗ㄍ埃┠蚕壬凇断惹厝鍖W大義》的講演中并沒有講授《大學》。先生說:《大學》是另外一套,《大學》不在這個范圍之內(nèi)?!洞髮W》是就著當時太學的制度解釋太學的意義,說明甚么是大學,那就是「三綱領」「八條目」,那是舉出一般實踐的條目。它當然也是儒家的經(jīng)典,但它只是把實踐的條目給你指出來,就是對如何實踐的路數(shù)解釋一下。就是說,《大學》不能作決定。你想要了解《大學》就要根據(jù)《論語》《孟子》《易傳》《中庸》來決定《大學》,不能根據(jù)《大學》來決定《論語》《孟子》《易傳》《中庸》。(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三講) 牟先生批評朱子,說:「王陽明反對朱子,因為朱子是根據(jù)《大學》來決定其他一切,他用功是在《大學》。朱子自己就說:我其他經(jīng)都了解得不好,我就是看《大學》看得熟,了解得通透。就是他用功的全部功力都在《大學》上用。(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三講)又說:「王陽明了解的《大學》是孟子的《大學》,而朱子了解的《大學》是程伊川的《大學》。程伊川與朱夫子是一個系統(tǒng),他們了解『仁』的方法與程明道根本不一樣?!梗ㄍ埃钢熳痈鶕?jù)《大學》了解《論語》《孟子》?!梗ㄍ埃┠蚕壬鷮χ熳拥呐u極之嚴厲,且有客觀根據(jù),先生說:「你們看朱子的《四書集注》,他注《孟子》那些重要文獻、重要的關鍵都不對,他是另一種講法,從那個注就可以看出來。他那個注不是偶然的,不是隨便想的。你們看出來沒有呢?這是一個大問題,這個問題你們要看看文獻。」(同前) 我們知道,牟先生并不否認朱子作為大學問家的貢獻。愚意以為,你可以做朱子學專家,也可以主張朱子儒,但沒有理由將朱子儒與孔子儒混為一談。牟先生為此二者之區(qū)分作出了客觀的判定。在這個地方不容說古人也會有錯,也不能說牟先生的話也有商榷余地??鬃釉唬骸笎鹤现畩Z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梗ā墩撜Z?陽貨篇》)又,孟子曰:「孔子曰:『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xiāng)原,恐其亂德也?!梗ā睹献?盡心下》)牟先生多次表明自己是「孔子之徒」,弘揚的是孔門義理。先生說: 我忠于我的所信,一直地貫徹下去。我走的是孔子的路,我的立場是純粹哲學的立場。這就是中國文化的立場。我和唐〔君毅〕先生都是這個立場,就是孔子的立場。這樣就行了,就可以安身立命。你在這個時代就可以頂?shù)米?。(語見《先秦儒學大義》第七講) (精彩待續(x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