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幾千年的舊法律傳統(tǒng)中，可以說，從來都沒有過“犯罪嫌疑人”這個文縐縐的概念。

凡是被抓到公堂之上的人，無論是官還是民，我們都已先天地把他看作是一個有罪的人。等待著他的，只有縣官大老爺或刑部大老爺把驚堂木一拍，然后大喝一聲：“從實招來”！否則，便“大刑伺候”。

在現(xiàn)代，這句司法口頭禪雖然已換成了另外8個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近兩年來，這8個大字亦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又換成了一些別的什么口號。但換湯不換藥，個中觀念，依然還是這樣一種“有罪推定”、“疑罪從有”的舊司法傳統(tǒng)。

在西方，世界各國從18世紀起，便普遍確立了一種叫“無罪推定”、“疑罪從無”的新司法觀念和司法規(guī)則。

警方若懷疑一個人犯了罪，就必須向法庭提交出有關(guān)這個人犯了罪的證據(jù)，去證明他“罪在哪里”、“罪是什么”；若提不出證據(jù)，或雖有證據(jù)，但不“確鑿”，還有一些“超越了合理懷疑”的疑點，證據(jù)還未能達到“無可置疑”的地步的話，那么，不管怎樣都好，最后，法庭便要說一聲：“對不起”，然后將你無罪釋放。

余定宇先生說，這就是“疑罪從無”。

這種新的司法規(guī)則與“沉默權(quán)”規(guī)則一樣，在世界法學界中亦一貫是爭議極大。許多人批評它縱容了犯罪，但又有許多人贊揚它是一種司法的文明。尤其是在洛杉磯發(fā)生的那一宗舉世聞名的“辛普森殺妻案”之后，對于這條“疑罪從無”規(guī)則的爭論，更是在美國和全球都掀起了一場迄今不息的軒然大波。

1994年6月13日，一對在大街上遛狗的老年夫婦，在貝弗利山莊布倫特樹林區(qū)一幢豪宅前，被一幅慘像嚇呆了：一男一女兩具尸體，倒臥在門前的血泊中，在昏黃的街燈映照下，這場面顯得十分恐怖。

幾分鐘后，警察趕到，確認死者為妮可，大明星辛普森已離婚的前妻，和一個業(yè)余演員古德曼，死因都是被鋒利刀刃刺殺。

血案現(xiàn)場，除了一串大碼鞋的血印之外，還留下一頂辛普森的帽子，一只左手的手套。

自殺、他殺？情殺、劫殺？

茫無頭緒的警員們在半夜三更按響了辛普森的門鈴。但這間同樣是位于布倫特樹林區(qū)的豪宅內(nèi)，卻無人回應。警員翻墻而入，發(fā)現(xiàn)了點點血跡，直通向車庫。車庫里一輛野馬牌越野車內(nèi)也有血跡，附近還有一只沾滿鮮血的右手手套。

辛普森，頓時成了兇案的嫌疑人。

一小時后，辛普森一進家門就被警察圍住。在他左手的手指上，還有一處矚目的刀傷傷痕！

辛普森對警察的盤問先是支支吾吾，繼而是“我有權(quán)保持沉默”。血跡的化驗報告又未出來，證據(jù)不足，雖有懷疑，但警察暫時還不能逮捕辛普森。

三天后，辛普森卻突然失蹤了。

普森畏罪潛逃？

辛普森要自殺？

辛普森想干什么？

……

有關(guān)這位大明星的電視新聞，一時間騷動了全美國。

原來，這位辛普森曾是一位在美國風靡一時的橄欖球明星。

在他20年的橄欖球生涯中，創(chuàng)造過不少輝煌的進球紀錄。退役后，他又搖身一變成了影視界的大明星。這就難怪，關(guān)于他的案子會在美國引起如此的轟動。

當日傍晚時分，辛普森的野馬越野車卻突然在加州一條高速公路上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取得逮捕證的警察們，馬上展開了大追捕。

一時間，全美國所有電視臺都在播放著同一個畫面：一輛白色的野馬車在高速公路上緩緩爬動，天上地下幾十輛警車、幾十架直升機像護衛(wèi)一樣跟著慢慢地行駛，來往車輛全部停下讓路。

由于辛普森舉著子彈上了膛的手槍嚷著要自殺，所以警察一時也束手無策，唯有跟著他的野馬車，毫無目的地四處游蕩。

當晚，追捕辛普森的電視實況轉(zhuǎn)播，據(jù)說創(chuàng)下了美國電視有史以來最高的收視率！

此后，長達一年半的法庭審理過程，更成了全美國最受人歡迎的“法制題材長篇電視連續(xù)劇”。各大電視臺紛紛聘請了法學專家，隨著此案的進程，日日加以評論。

有人開玩笑地說過：在長達一年半的審判過程中，全美國家家戶戶都在上同一門的大學法律課程——刑事訴訟法！而在控辯雙方的律師、法官及法學評論家們精彩生動的“以案說法”的“普法教育”下，到辛普森案結(jié)束時，全美國幾乎有5000萬人，變成了刑事訴訟法方面的專家。

在長達一年半的審理過程中，檢控方共用了5個多月的時間，在法庭上詢問了58位證人，展示了48件實物和圖片。而辯護方也用了3個月的時間，詢問了27位證人。

之后，雙方便進入了拉鋸似的辯論和反駁，光是法庭記錄的文件便長達5萬頁！

最后，1995年9月26日，女檢察官瑪莎?克拉克花了6個多小時來作結(jié)論陳述；而辛普森的律師團，他花費一千多萬美元請來的全美國最好的刑事訴訟律師們，則用了整整兩天的時間來作結(jié)論陳述。

本案最奇妙一點是，辛普森的律師們從來都沒有對公眾說過半句辛普森“無罪”。

辛普森是殺人兇手！這一點全美國人都是心照不宣。如果愚蠢地從這點上為辛普森辯護，那就無異于公開侮辱全美國人的智慧。

所以，律師團的策略是——集中火力，猛攻證據(jù)的疑點。

策略之一，反復打種族牌。辯方律師不停地攻擊主辦警官（白人）福爾曼以往有許多漫罵、毆打黑人的種族歧視劣行，引導陪審團對福爾曼留下了一個“出于對黑人明星的嫉妒而栽贓”的壞印象。

策略之二，抓住警局刑偵技術(shù)人員的馬虎，強調(diào)血跡是如何被污染而使化驗結(jié)果不可靠。一句話，僅這兩點，已足夠令黑人占大多數(shù)（12人中只有一個白人）的陪審團：檢察方的證據(jù)，沒有達到“無可置疑”的標準！

案件審到這個份上，其結(jié)局，大家也就可想而知了。

1995年10月3日上午10時，全美國民眾上至總統(tǒng)克林頓，下至小學生、流浪漢，居然會全都聚集在家里和辦公室里或商店酒吧里的電視機前，焦急地等待著，法院里面這場“世紀審判”的大結(jié)局。

當日法官伊藤神情肅穆地就座時，全美國是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聆聽著書記員羅伯森女士宣讀最后的判決：“本陪審團，裁決：奧倫多?詹姆士?辛普森，無罪。”

這時，死一般寂靜的美國如同突然爆炸了一顆原子彈——所有的黑人都在同一瞬間爆發(fā)出一陣巨大的歡呼，而所有的白人，則在同一瞬間發(fā)出了一聲巨大的哀鳴。

余定宇先生說，這場驚天動地的“世紀之審”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10多年，但在全世界人們的心里，卻對之仍然記憶猶新。老實說，這回，辛普森雖然逃過了法網(wǎng)，但這場“世紀審判”卻沒有贏家。可以說，所有人都是失敗者。

難道維護“司法正義”（疑罪從無）和“程序正義”，就一定要以犧牲“社會正義”（放走真兇）和“實體正義”為代價嗎？

社會正義犧牲了，司法正義又是否能單獨存在？

如何在“程序正義”和“實體正義”這兩種正義之間尋找到一個正確的平衡點？

美國的法官們，又一次面對著一杯蘇格拉底式的苦酒，而美國的司法制度，又一次遭受到猛烈的責難和抨擊。

一方面，美國是一個表面上最自由平等、最講人權(quán)正義公理的國家；另一方面，美國實際上又存在一種最嚴重的白種人對有色人種的歧視。在一個黑人白人情緒嚴重對立的社會中，究竟還有沒有一種能超越一切種族膚色、超越一切階級利益、政治制度、不同政見之上的一種“純社會正義”？

這個問題，看來，只有上帝才能回答。

所以，撤開這一切復雜而又混亂的恩怨不談，全美國人，全世界人，從本案中唯一可得到的和唯一有正面意義的教訓，就是：

要想將罪犯切切實實地繩之于法，那么，檢控方的呈堂證供，就必須要做到“確鑿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