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fēng)呼嘯，大雪飄飛。

茫茫雪原上，有一位老人，握一支禿掉了節(jié)穗的旌節(jié)，南向佇立在雪地上，仰臉悵望，然而飄飄灑灑的大雪遮住了他的視線，他看見的只是白茫茫一片。

大雪已經(jīng)覆蓋了他的氈靴。身邊，幾只綿羊孤零零地在雪原上躑躅。

白色的氈袍粘滿了雪花，花白的頭發(fā)、眉毛上也都掛滿了雪花。若不是老人不時搖一下頭以晃掉積在臉上越來越多的雪花，就更像是一尊雪雕了。

幾聲凄婉而綿長的羊哞，將老人的思緒拉回到茫茫雪原上。

方才想到哪里了？翹首期待的妻兒？把酒送別的天子？威脅利誘的匈奴單于還是殷殷勸降的昔日好友李少卿？錦帽貂裘的榮華富貴，還是茹毛飲雪的堅守執(zhí)著？

寒來暑往十幾年，朔風(fēng)凜冽，胡笳幽怨，蘇武奔走于茫茫大漠，游蕩于寒沙衰草，他的思鄉(xiāng)之情愈來愈強(qiáng)烈！

他不禁又回想起出使匈奴以來的日日夜夜。

天漢元年（前100年），匈奴且鞮侯單于向漢朝派出了使者，并送回了扣留的漢朝使者。對匈奴的善意，漢武帝投桃報李，派蘇武送滯留漢朝的匈奴使者回匈奴。

蘇武奉節(jié)以中郎將的身份出使匈奴，同行的還有副中郎將張勝及屬吏?；莸纫话俣嗳恕?/span>

出使任務(wù)完成后，蘇武一行打點行裝，準(zhǔn)備回國。然而一個突發(fā)性的事件改變了蘇武的命運。

事情要從渾邪王降漢說起。渾邪王的外甥緱王跟渾邪王降漢后，隨浞野侯趙破奴一起出擊匈奴，兵敗而降，被分到衛(wèi)律麾下，受衛(wèi)律節(jié)制。

這使得緱王很不爽。

自次王趙信也是匈奴人，降漢后又反正，受到伊稚斜單于重用，單于還把自己的姐姐嫁給了他。然而不知什么原因，緱王卻未得到且鞮侯單于重用。他心懷不滿，就與漢人虞常密謀反叛，暗中策劃綁架單于的母親閼氏歸漢。

此時蘇武一行出使到了匈奴。虞常是常水人，在漢朝的時候，一向與副使張勝有交往。聽說張勝出使到了匈奴，虞常便來拜訪，對張勝說：“聽說漢天子很怨恨衛(wèi)律，我虞常能為漢廷埋伏弓弩手將他射死。我的母親與弟弟都在漢朝，希望受到漢廷的封賞?！睆垊俨恢顪\，忘記了自己的使者身份，竟然答應(yīng)了他，還給了虞常許多財物。

 一個多月后，且鞮侯單于外出打獵，只有閼氏和單于的子弟在家。 虞常等七十余人密謀起事，不曾想其中一人夜晚逃走，把計劃報告了閼氏及其子弟。

 且鞮侯單于子弟發(fā)兵與他們交戰(zhàn)，結(jié)果緱王等戰(zhàn)死；虞常被活捉。

 且鞮侯單于派丁零王衛(wèi)律審理這一案件。

張勝聽到這個消息，擔(dān)心虞常出賣了自己，就把事情經(jīng)過告訴了蘇武。 蘇武聽了怒不可遏，斥責(zé)張勝違反外交紀(jì)律，貪功誤國，說：“事已至此，一定會牽連到我們。受辱而死，更對不起國家！”便欲自殺殉職，幸被張勝、常惠制止。

 虞常經(jīng)不住嚴(yán)刑拷打，果然供出了張勝。

 漢朝使者竟然和反賊密謀叛亂，真是豈有此理。且鞮侯單于大怒之下，召集匈奴貴族前來議事，想殺掉漢使者。

 左伊秩訾說：“僅僅是謀殺大臣，單于就要殺了他們，那假如是謀殺單于，又用什么更嚴(yán)厲的刑法呢？匈奴正是用人之際，還不如把他們都招降了?！?/span>

 且鞮侯單于便讓衛(wèi)律召喚蘇武來聽取供詞。 衛(wèi)律是匈奴人，自幼在漢朝長大，與協(xié)律都尉李延年關(guān)系很好。李延年向漢武帝推薦衛(wèi)律出使匈奴。衛(wèi)律出使匈奴回漢后，正遇李延年獲罪，衛(wèi)律怕被連坐，又逃回匈奴并投降了。單于封衛(wèi)律為丁零王，跟在自己身邊。

 蘇武對常惠說：“喪失氣節(jié)、玷辱使命，即使活著，還有什么臉面回到漢朝去呢！”說著拔出佩帶的刀自刎。

 衛(wèi)律大吃一驚，急忙抱住蘇武。 然而出手已晚，蘇武已經(jīng)把佩刀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衛(wèi)律派人騎快馬去找巫醫(yī)。

 巫醫(yī)在地上挖一個坑，在坑中點燃微火，然后把蘇武臉朝下放在坑上，輕輕地敲打他的背部，讓淤血流出來。蘇武本來已經(jīng)斷了氣，在巫醫(yī)的折騰下，過了好半天竟然又蘇醒了。

?；莸热丝奁密囎影烟K武拉回營帳。

草原民族敬慕英雄。且鞮侯單于欽佩蘇武的節(jié)操，便早晚派人探望蘇武。對待張勝，便沒有那么好的態(tài)度了，單于命人把張勝逮捕監(jiān)禁起來。

 蘇武的傷勢逐漸好了。且鞮侯單于想借機(jī)迫使蘇武投降，便派使者通知蘇武，一起來審處虞常和張勝的案子。

 虞常以謀反罪被處死。衛(wèi)律說：“漢使張勝，參與政變，謀殺單于親近的大臣，應(yīng)當(dāng)處死。但單于招募投降的人，會赦免他們的罪。”說罷舉劍要殺張勝。張勝把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見衛(wèi)律要殺他，連忙請求投降。

 衛(wèi)律見張勝被拿下了，又對蘇武說：“副使有罪，應(yīng)該連坐到你。”蘇武說：“我本來就沒有參與謀劃，又不是張勝的親屬，怎么談得上連坐？”衛(wèi)律便舉劍對準(zhǔn)蘇武，蘇武巋然不動。

衛(wèi)律見來硬的不行，便收了劍，假惺惺地對蘇武說：“蘇君，我知道你不怕死！然而為什么要死呢？我衛(wèi)律以前背叛漢廷，歸順匈奴，有幸受到單于的大恩，賜我爵號，讓我稱王；如今我擁眾數(shù)萬、牲畜滿山，富貴如此！你今日投降匈奴，明日也會像我這樣。白白地用身體給草地做肥料，又有誰知道你呢！”

蘇武怒目以對。

衛(wèi)律說：“你聽我的勸告投降吧，我與你結(jié)為兄弟；今天不聽我的安排，以后再想見我，恐怕沒有什么機(jī)會了”

蘇武啐了一口，痛罵道：“你生為漢朝臣子，卻不顧及恩義，背叛皇上、拋棄親人，做了匈奴的俘虜，我為什么要見你！況且單于信任你，讓你決定別人的死活，而你卻居心不平，不主持公道，反而借機(jī)挑撥漢皇帝和匈奴單于的關(guān)系，自己好旁觀兩國的災(zāi)禍和損失！你難道不知道嗎？南越王殺漢使者，結(jié)果九郡被平定。大宛王殺漢使者，自己頭顱被懸掛在宮殿的北門。朝鮮王殺漢使者，隨即被討平。唯獨匈奴尚未受到懲罰。你明知道我決不會投降，你無非是想讓漢和匈奴互相攻打。匈奴滅亡的災(zāi)禍，將要因我的死開始了！”

衛(wèi)律知道蘇武終究不可脅迫投降，回報了且鞮侯單于。

且鞮侯單于更加敬重蘇武，千方百計要使他投降，就把蘇武囚禁在大地窖里面，并斷絕了蘇武的飲食。

此時天降下雪，蘇武臥在地窖里，嚼著雪團(tuán)和氈毛，聊以充饑，得以數(shù)日不死。

匈奴人好生奇怪，以為蘇武有神靈相助，就把蘇武遷移到北海邊沒有人煙的地方，讓他在那里牧羊。并對他說：等到公羊生了小羊，就放你回漢朝。同時把他的部下及其隨從人員常惠等分別安置到別的地方。

蘇武遷移到北海后，匈奴的糧食運不到北海，只好挖鼠洞尋找野鼠所儲藏的草籽充饑。

寒來暑往，蘇武白天拄著漢廷的符節(jié)牧羊，睡覺的時候也摟在身邊，以致系在節(jié)上的旄全部脫盡。

這樣一共過了五、六年，有一次，單于的弟弟於靬王到北海上打獵。聽說蘇武會編結(jié)打獵的網(wǎng)，矯正弓弩，覺得蘇武很有用處，就送給他衣服、食品，欲結(jié)交蘇武。三年后，於靬王得了重病，自知將不起，不能照顧蘇武，送派人送給蘇武一些馬匹和牲畜、盛酒酪的瓦器、圓頂?shù)臍謳づ瘛?/span>

於靬王死后，他的部下也都遷離。這樣，北海上又剩下了蘇武一人。

這年冬天，衛(wèi)律又指使人盜去了蘇武的牛羊，蘇武又陷入了困境。

    且鞮侯單于又派降將李陵勸降蘇武。當(dāng)初，蘇武與李陵都為侍中，同朝為官，關(guān)系不錯。只是自己身為降將，無臉訪求故人。后來，且鞮侯單于派遣李陵去北海，為蘇武安排了酒宴和歌舞。

李陵趁機(jī)對蘇武說：“單于聽說我與你交情一向深厚，所以派我來勸說足下，愿謙誠地相待你。你終究不能回歸本朝了，白白地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受苦，你對漢朝的信義又有何人得知？

李陵又把蘇武出使后他家人的遭遇告訴了蘇武：蘇武的大哥蘇嘉做奉車都尉，跟隨皇上到雍縣棫陽宮，扶著皇帝的車駕下殿階，碰到柱子，折斷了車轅，被定為大不敬的罪，用劍自殺了，只不過賜錢二百萬用以下葬。弟弟孺卿跟隨皇上去祭祀河?xùn)|土神，騎著馬的宦官與駙馬爭船，把駙馬推下去掉到河中淹死了。騎著馬的宦官逃走了?；噬厦钊媲淙プ凡?，他抓不到，因害怕而服毒自殺。李陵離開長安的時候，蘇武的母親已去世。蘇武的夫人年紀(jì)還輕，聽說已改嫁了，家中只有兩個妹妹，兩個女兒和一個男孩，如今又過了十多年，生死不知。

李陵說：“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何苦這樣折磨自己！我剛投降時，終日若有所失，幾乎要發(fā)狂，自己痛心對不起漢朝，加上老母拘禁在保宮，你不想投降的心情，怎能比過當(dāng)時我李陵呢！并且皇上春秋已高，法令隨時變更，大臣無罪而全家被殺的有十幾家，安危不可預(yù)料。你還打算為誰守節(jié)呢？希望你聽從我的勸告，不要再說什么了！”

蘇武說：“我蘇武父子無功勞和恩德，都是皇帝栽培提拔起來的，官職升到列將，爵位封為通侯，兄弟三人都是皇帝的親近之臣，常常愿意為朝廷犧牲一切?，F(xiàn)在得到犧牲自己以效忠國家的機(jī)會，即使受到斧鉞和湯鑊這樣的極刑，我也心甘情愿。大臣效忠君王，就像兒子效忠父親，兒子為父親而死，沒有什么可恨，希望你不要再說了！”

李陵與蘇武共飲了幾天，又說：“你一定要聽從我的話?！碧K武說：“我料定自己已經(jīng)是死去的人了！單于一定要逼迫我投降，那么就請結(jié)束今天的歡樂，讓我死在你的面前！”

李陵見蘇武對朝廷如此真誠，慨然長嘆道：“啊，義士！我李陵與衛(wèi)律的罪惡，上能達(dá)天！”說著眼淚直流，浸濕了衣襟，告別蘇武而去。李陵不好意思親自送禮物給蘇武，讓他的妻子賜給蘇武幾十頭牛羊。

后來，李陵又到北海，對蘇武說：“邊界上抓住了云中郡的一個俘虜，說太守以下的官吏百姓都穿白的喪服，說是皇上死了?！碧K武聽到這個消息，面向南放聲大哭，哭得口吐鮮血。如此每天早晚哭吊，達(dá)數(shù)月之久。

武帝后元二年（前87年），漢昭帝登位。匈奴和漢朝恢復(fù)和親。

朝廷并沒有忘記蘇武等人，讓出使匈奴的使者尋求蘇武等人。

狐鹿姑單于不能降服蘇武，也不肯就這么讓蘇武回去，就對漢使撒謊說蘇武已死。

后來漢使者又到匈奴。?；萋犝f后便請求看守他的人同他一起去見漢使。

這天晚上，?；萁K于見到了漢使，原原本本地述說了幾年來在匈奴的情況。漢使也將朝廷尋求蘇武的經(jīng)過告訴了他。?；菡f：“你見了匈奴單于，就說天子在上林苑中射獵，射得一只大雁，腳上系著帛書，上面說蘇武等人在北海?！?/span>

漢使說此計甚妙，就按照常惠所教的話去責(zé)問壺衍鞮單于單于。

壺衍鞮單于單于無話可說，支吾了好久才向漢使道歉說：“蘇武等人的確還活著?！?/span>

漢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春，蘇武在匈奴滯留了十九年后，手執(zhí)光桿子的旌節(jié)，帶著僅剩的九名隨從，終于回到長安。

出使的時候，蘇武剛過不惑之年，在匈奴受了十九年的折磨，胡須、頭發(fā)全白了。

九百多年后的一天，詩人溫庭筠憑吊蘇武廟，感蘇武之忠貞，嘆蘇武之氣節(jié)，揮毫寫道：蘇武魂銷漢使前，古祠高樹兩茫然。云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 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 茂陵不見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