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 【朱彝尊小傳】
朱彝尊字錫鬯,號竹垞,又號漚舫,晚稱小長蘆釣魚師。清秀水人。生有異秉,讀書過目成誦,不遺一字。年十七,棄舉子業(yè),肆力于古學,凡書無不披覽。以饑驅(qū)走四方,南逾嶺,北出云朔,東泛滄海,登之罘,經(jīng)甌越,所至叢祠荒冢,金石斷缺之文,無不批剔考證,與史傳參互異同。其為文章益奇??滴跻椅矗e博學鴻詞,授檢討,纂修《明史》。是科,由布衣入翰林者三人,先生其一也。越二年,充日講官起居注,出典江南鄉(xiāng)試。為文
■高云玲
在嘉興,朱彝尊幾乎是家喻戶曉的,人們津津樂道于他在詩、詞、金石考據(jù)等等方面的成就;頻繁引用他描摹家鄉(xiāng)風土人文的百首《鴛鴦湖棹歌》;他的故居曝書亭也成為嘉興文化的一個標志。但是,今天的這些光環(huán)不能反映朱彝尊生前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
明崇禎二年,朱彝尊生于秀水朱氏家族。其曾祖父朱國祚是萬歷十一年進士,官至戶部尚書。只是到了他這一代,已家道中落,但朱氏子孫仍以學問文章繼承家世,所以斯文不墜。
王朝末代,沒落大族、嗜書如命的公子的日子并不好過。作為前朝遺民,朱彝尊早年參加過抗清運動;后來又為了生計游幕四方;年過半百,又參加清廷的博學鴻詞科,被授予翰林院檢討,入史館纂修《明史》,開始了十幾年的宦海浮沉。他一生奔波,為生計、為學術(shù)、為功業(yè)。康熙四十七年(1708),八十卷的《曝書亭集》成,包括賦一卷、詩二十二卷、詞七卷、文五十卷,附錄《葉兒樂府》一卷。另附其子昆田《笛漁小稿》四卷。八十歲的朱彝尊,每日刪補???,檢閱自己一生的奮斗成果,不知疲倦。
《曝書亭集》中有一首詩《風懷二百韻》備受爭議,有人勸朱彝尊刪掉。丁紹儀在《聽秋聲館詞話》中記載了朱彝尊內(nèi)心的掙扎:“太史欲刪未忍,至繞幾回旋,終夜不寐?!睊暝^后,朱彝尊做了決定,他斬釘截鐵地說:“寧不食兩廡特豚,不刪《風懷二百韻》?!眱蓮T特豚是祭祀先賢所用的豬,朱彝尊此語是說寧可不入祀孔廟,也絕不刪《風懷二百韻》。對于一個經(jīng)學大儒來說,入祀孔廟是無上光榮的,也是對其一生學行的肯定。朱彝尊為了不刪一首詩,寧愿舍棄這些,可見他對此詩的無比珍視。
《風懷二百韻》作于康熙八年(1669),記錄了一段不被社會禮法所容的悲劇愛情。主人公正是朱彝尊和其妻妹馮壽常。
朱彝尊十七歲入贅馮家,那時馮壽常十歲。既為家人,便能經(jīng)常見面。馮壽常的嬌憨美麗吸引了朱彝尊的注意。
朱彝尊在詞《清平樂》中描摹了十二三歲的馮壽常:
齊心藕意,下九同嬉戲。兩翅蟬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紀。
春愁不上眉山,日長慵倚雕闌。走近薔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間。
那時的她一派天真,不懂煩惱,在花間撲蝶嬉戲。朱彝尊對她憐愛欣賞,但并無男女之情。
歲月流逝,年歲漸長,馮壽常愈發(fā)美麗,“袖薄吹香過,發(fā)重縈鬟亸。壓眾風流,傾城色笑,趁時梳裹。”(《紅娘子》)朱彝尊更難將目光從她身上轉(zhuǎn)移。她知書識字,臨摹王獻之所寫的《洛神賦十三行》殘?zhí)?,喜歡作詩,詩成后和朱彝尊唱和,“慣新詩詠罷少人知,一篇篇教和。”(《紅娘子》)
但馮壽常不喜歡女紅,看下面一首《生查子》:
刺繡在深閨,總是愁滋味。方便借人看,不把簾垂地。
弱線手頻挑,碧綠青紅異。若遣繡鴛鴦,但繡鴛鴦睡。
讓她刺繡,她就發(fā)愁;若讓她繡鴛鴦,她就繡一對睡覺的鴛鴦。其調(diào)皮可愛、不愛刺繡的神態(tài)躍然紙上。“方便借人看,不把簾垂地”一句也泄露了馮壽常的春情,她呆在深閨,不宜與男子見面,那個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姐夫朱彝尊,為了方便姐夫能看見自己,她便“不把簾垂地”。
朱彝尊看著這個小姑娘慢慢長大,她聰慧、美麗、調(diào)皮,看著看著,就呆了,原來對妹妹的那份憐愛變?yōu)閷σ粋€女人的渴慕。
然而,互相愛慕的兩個人無法相守。順治十年,十九歲的壽常出嫁了。朱彝尊作詩《嫁女詞》表達心中的憤懣:
媒人登門教妝束,黃者為金白為玉。阿婆嫁女重錢財,何不東家就食西家宿。
從此,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娥皇、女英共事一夫的夢碎,相愛的兩個人都把情思藏心里。
順治十五年,朱彝尊自嶺南返鄉(xiāng),十一月攜全家遷回梅里。八日這天,朱彝尊非常喜悅,意氣風發(fā),作詞《鵲橋仙》:
一箱書卷,一盤茶磨,移住早梅花下。全家剛上五湖舟,恰添了個人如畫。
月弦新直,霜花乍緊,蘭槳中流徐打,寒威不到小蓬窗,漸坐近越羅裙衩。
此時,朱彝尊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長子早夭),到了而立之年,但功業(yè)未立,窮得只一箱書傍身,喜從何來?只因船上添了個美麗如畫的女子,這女子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馮壽常歸寧在家,一起遷往梅里。隔著世俗禮法,他不敢泄露情意,只挨著她坐一坐便如沐春風。葉嘉瑩推斷,這一天是他們定情之日,所以朱彝尊詞牌《鵲橋仙》,時間卻是十一月八日而非七月初七。
定情之后,相屬的兩顆心備受相思煎熬。本就聚少離多,短暫的相守又礙于禮法,咫尺天涯,所謂“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裘各自寒”(《桂殿秋》)。然而,朱彝尊宅心和厚,他感恩“相逢合歡頻,許并坐雙行,也都情分”。(《洞仙歌》第十首)
情濃愛深時禮法哪堪防?防不勝防,只能苦果自嘗。謠言四起,馮壽常“百憂成結(jié)轖,一病在膏肓”。(《風懷二百韻》)
康熙六年,三十三歲的馮壽常憂病而亡。朱彝尊沒能見到最后一面,他趕到家時,“只一紙私書,更無消息”,(《洞仙歌》第十二首)但見“小字親題,認點點,淚痕猶裛”。
朱彝尊肝腸寸斷,“口似銜碑闕,腸同割劍鋩……感甄遺故物,怕見合歡床”。(《風懷二百韻》)
朱彝尊在悲痛中追憶往事,用八十三首詞記錄二人相知相愛的點點滴滴。想他懷才不遇、潦倒奔波,妻子都不能諒解,“滔滔天下,不知知己誰是”,只有那個姑娘理解他、仰慕他、不顧一切愛著他,如今芳魂已杳,不禁熱淚漣漣;想她最知心,“倩青腰受簡,素女開圖,才凝盼,一線靈犀先覺”;想她“恩深容易怨,釋怨成歡,濃笑懷中露深意”(《洞仙歌》第十一首)……所有的恩愛與思念,成一卷《靜志居琴趣》。
康熙八年,朱彝尊又作兩千字長詩《風懷二百韻》。
三百多年后,讀其詞其詩,感受一個男人對一個女子的珍重、追憶和刻骨銘心的愛戀,讀書人亦癡了;也因女子孱弱、依附和任人擺布的命運而潸然。
附:朱彝尊的
樂府傳西曲,佳人自北方。
鐵撥嫻諸調(diào),云璈按八瑯。琴能師賀若,字解辨凡將。若絮吟偏敏,蠻箋擘最強。
偶作新巢燕,何心敝笱魴。連江馳羽檄,盡室隱村艡。綰髻辭高閣,推篷倚峭檣。蛾眉新出繭,鶯舌漸抽簧。
慧比馮雙禮,嬌同左蕙芳。歡悰翻震蕩,密坐益彷徨。板屋叢叢樹,溪田稜稜姜。
痁鬼同時逐,祅神各自禳。
鳳子裙纖褶,鴉頭襪淺幫。倦猶停午睡,暇便踏春陽。雨濕秋千索,泥融碌碡場。罥絲捎蠛蠓,拒斧折螳螂。
側(cè)徑循莎薦,微行避麥黃。
廡改梁鴻賃,機仍織女襄。
夙擬韓童配,新來卓女孀。
奩貯芙蓉粉,萁煎豆蔻湯。洧盤潛浴宓,鄰壁暗窺匡。苑里艱由鹿,藩邊喻觸羊。末因通叩叩,只自覺悵悵。
孟里經(jīng)三徙,樊樓又一廂。
令節(jié)矜元夕,珍亭溢看場。鬧蛾爭入市,響屧獨循廊。
莫綰同心結(jié),停斟冰齒漿。
玉詫何年種,珠看滿斛量。
紫葛牽駝架,青泥濕馬枊。枇杷攢瑣瑣,櫸柳蔭牂牂。
古渡迎桃葉,長堤送窅娘。
澹墨衫何薄,輕紈扇屢障。
竹筍重重籜,茶牙段段槍。
已共吳船憑,兼邀漢佩纕。
兩美誠難合,單情不可詳。
杜宇催歸數(shù),芻尼送喜忙。同移三畝宅,并載五湖航。
乍執(zhí)摻摻手,彌回寸寸腸。背人來冉冉,喚坐走佯佯。
領(lǐng)愛蝤蠐滑,肌嫌蜥蜴妨。梅陰雖結(jié)子,瓜字尚含瓤。捉搦非無曲,溫柔信有鄉(xiāng)。
暫別猶凝睇,兼旬遽病尪。
爐亟薰鳧藻,卮須引鶴吭。象梳收髢墮,犀角鎮(zhèn)心恇。滅焰余殘灺,更衣掛短桁。簪挑金了鳥,臼轉(zhuǎn)木蒼桹。
納履氍毹底,搴幬簏敕旁。綺衾容并覆,皓腕或先攘。
連理緣枝葉,于飛任頡頏。燒燈看傀儡,出隊舞跳踉。
竹葉符教佩,留藤醬與嘗。硯明鸜鵒眼,香黦鷓鴣肪。日以娑拖永,時乘燕婉良。本來通碧漢,原不限紅墻。
天定從人欲,兵傳迫海疆。為園依錦里,相宅夾清漳。奪織機中素,看舂石上粱。茗爐寒說餅,芋火夜然糠。
唐突邀行酒,勾留信裹糧。比肩吳下陸,偷嫁汝南王。畫舫連晨夕,歌臺雜雨暘。旋娟能妙舞,謇姐本名倡。
記曲由來擅,催歸且未遑。風占花信改,暑待露華瀼。蓄意教丸藥,含辛為吮瘡。賦情憐宋玉,經(jīng)義問毛萇。
芍藥將離草,蘼蕪贈遠香。潮平江截葦,亭古岸多樟。
約指連環(huán)脫,茸綿袙腹裝。
寄恨遺卷發(fā),題緘屬小臧。
手自調(diào)羹臛,衣還借裲襠。
不寐扉重閉,巡檐戶暗搪。
九日登高閣,崇朝舍上庠。
地軸何能縮,天臺詎易望?重過花貼勝,相見紡停軖。射雉須登隴,求魚別有枋。笆籬六枳近,練浦一舟蕩。
烏桕遮村屋,青蘋冒野湟。
啟牖冰紗綠,開奩粉拂黃。話才分款曲,見乃道勝常。
送遠歌三疊,銷魂賦一章。
膠合粘鸞鳥,丸堅抱蛣蜣。
針管徐抽線,闌灰淺湅巾。毫尖渲畫筆,肘后付香囊。訣決分溝水,纏綿解佩璜。但思篙櫓折,莫系馬驄韁。
帳辭秦淑,音塵感謝莊。豈無同宿雁?終類失群獐。衛(wèi)黰頻開匼,秦衣忍用樣?
絕塞緣蠮螉,叢祠吊虸蚄。刀環(huán)歸未得,軌革兆難彰。
峽里瑤姬遠,風前少女殃。
口似銜碑闕,腸同割劍鋩。
油壁香車路,紅心宿草岡。崔徽風貌在,蘇小墓門荒。
扇憾芳姿遣,環(huán)悲柰女亡。
幔卷紬空疊,鈴淋雨正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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