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龍斌

《雨霖鈴》（寒蟬凄切）是北宋婉約詞人柳永的代表作，其“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已成千古絕唱。

細(xì)細(xì)品來，整首詞的諸多意象處處飽蘸著愁緒，時而淡淡浸出，時而濃墨潑灑，然而，個中滋味學(xué)生卻很難感同身受。

我認(rèn)為，品味詞中具有共同文化和情感特征的意象，可以幫助學(xué)生更好地理解和品鑒這首詞。

本人試圖聯(lián)系有關(guān)詩文，通過比較閱讀引導(dǎo)學(xué)生解讀和賞析，同時也為廣大教師的教學(xué)設(shè)計提供某種參考。

作者陳龍斌

一、關(guān)于情感基調(diào)，可作為課堂導(dǎo)入

柳永的這首詞是作者離開北宋都城汴京，與情人話別時所作。

這首詞的情感基調(diào)，可以通過比較，給學(xué)生講三個層次：

一是江淹《別賦》中起首第一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矣已”，已道出了離別的濃愁；

二是秋天的離別，又有所謂“離人心上秋”，即一個“愁”的形象外化；

三是在柳永敏感多情的心里，他的送別，可以說是“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這首寫于秋天的離別歌詩，柳永始終以最平實的語言站在情感的最高層。

二、抓住意象，全詞逐句賞析

（一）“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這一句中三個意象：“寒蟬”、“長亭”、“驟雨”，每一個意象都與“分別”有關(guān)，或說與“分別”的心境有關(guān)。

1、寒蟬

初唐四杰之一駱賓王入獄時有一首《在獄詠蟬》：“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西陸：指秋天；南冠：囚犯，這里指自己；客思：家鄉(xiāng)之思。

給學(xué)生作的解讀是：這秋蟬本就易引發(fā)人們悲戚的思念，更何況是“寒蟬”，一個“寒”字，更兼有鳴聲凄切之意，作者用蟬鳴的凄切之聲襯托了離別時心中的凄切。

2、長亭

古人多在長亭送別，在途中設(shè)亭子供人休息，每隔五里一亭子稱短亭，隔十里一亭子稱長亭。

李白《菩薩蠻》這首詞寫旅客哀思之情，有“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李叔同更是在《送別》中寫道：“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這長亭是送別的意象，是遠(yuǎn)離的意象，也是思念的意象。

“長亭更短亭”，視覺印象是“亭亭相連，一直到路的最遠(yuǎn)方”，而其中蘊含的心理活動是“前路茫茫心茫茫，分別后會有什么景況，還會有見面的機會嗎”。

作者寫長亭，既是眼前實景，點出送別之事，又是心事所指，意含離別之傷。

3、雨

“雨”在這里也是送別的意象，最為人熟知的就是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和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

前者寫道：“寒雨連江夜入?yún)牵矫魉涂统焦?。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后者寫道：“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并且，這雨都是帶了心情的，恰如李清照“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雨下在離別時候，助長了人們心中的哀怨。

柳永的情感則更深入，直接由“雨”表達(dá)心情，體現(xiàn)在這“雨歇”上：“驟雨”形容雨來得密急而猛烈，然而“初歇”則意味著“雨停了，必須起程了，必須分別了”——就踏著這秋天的失意和凄涼，從此天各一方，怎不叫人柔腸寸斷呢？

（二）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

請看這里的“飲酒”與“蘭舟”。

1、飲酒         

大凡作別，不可無酒。白居易《琵琶行》寫“潯陽江頭夜送客”，其中也提到“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還有上文提到的“一片冰心在玉壺”，“勸君更盡一杯酒”，李叔同的“一觚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全都有酒，也都與分別有關(guān)。

而酒又與心情有關(guān)，不是說“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嗎？

同樣是飲酒，這里柳永卻有別樣滋味：“都門帳飲無緒”?！盁o緒”，沒有心思。

“舉杯消愁”應(yīng)是愁思滿懷了，卻言“無緒”，這強烈的對比，其實正是反襯作者百感交集，痛苦無言以對的心情。

2、蘭舟

舟船是古代作品中時常出現(xiàn)的遠(yuǎn)行的重要交通工具。“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都是乘舟而辭行。

于是，舟船，就承載了許多的離愁，也承載了許多難舍難分繾綣纏綿的情意。

而柳永心中更是痛苦萬分，這體現(xiàn)在“留戀”與“催發(fā)”的兩相對比上：小舟啊小舟，本載不動許多愁，可是難分難舍之時，卻偏又催人乘舟離去，也難怪乎要“無語凝噎”了！

（三）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這兩句直接寫他們分別的細(xì)節(jié)，可以聯(lián)系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中所寫：“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

柳永的“相看”與“相顧”又有不同，是“執(zhí)手”的看。“執(zhí)手”，就是意味著要“分手”，也意味著不忍分手。 

“竟無語凝噎”，竟，“竟然”，或說是“以至”——以至喉嚨哽住，說不出話來了 。這句詩是一個靜的畫面，作者離淚零落，相顧無言，其實心中有千言萬語，如大河奔流無法靜止，這是口中無聲心中有聲。

這靜與動的搭配，這無聲與有聲的結(jié)合，使詞中人物鮮活的生命和真摯的情感如同發(fā)生在我們眼前，怎能不傳神，怎能不扣動我們的心弦，引起我們的共鳴呢？

到這里，詞的上闋部分更多的是敘事和寫實，通過相關(guān)具有共同文化和情感內(nèi)涵的意象，情景交融，景中見情，這是這首詞給我們的第一個境界。

接下來，這首詞展示給我們第二個境界，即時空精神，同時也有與之相對應(yīng)的文化意象。

對這個“時空精神”的理解是：

①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人的情感卻希望超越生命追求永恒（時）。

②人是渺小微茫的，而人生存的天地卻是曠遠(yuǎn)博大的（空）。

這樣的兩個矛盾，體現(xiàn)的一個情感還是“傷愁”。

前面講“竟無語凝噎”，那么，心中想的是什么呢？接下去品味第四句。

（四）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

 “念去去”，想到往前走了又走。這一方面是與“留戀”、“執(zhí)手”、“長亭”這樣依依不舍的送別相照應(yīng)，一方面是展望行程和未來，將會分別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遠(yuǎn)到什么程度呢？

詩人說“千里煙波”，就是煙波浩淼，一片迷蒙。而“暮靄沈沈楚天闊”，是說傍晚的云氣厚重深沉，楚地的天空多么遼闊，離去的人兒消失其中。

這樣一個蒼茫天空下目送情人漸去漸遠(yuǎn)直至不見的畫面，就是個具有豐富情感和文化內(nèi)涵的意象，是渺小的人在廣袤的空間里無助的感嘆，也是詞人心中愁苦的反映。

我們可以比較歐陽修《踏莎行》中所寫：“離愁漸遠(yuǎn)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還可以舉《古詩十九首》第一首起始四句，幫助學(xué)生理解空間概念上所反映的詞人的心境。

詩是這么寫的：“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行行重行行”：走了又走，猶如說“念去去”?！跋嗳トf余里，各在天一涯”，也是一個空間概念，它相對于柳永的詩句比較直白，但它與“念去去”這一句的情感是一致的，也正好是對柳永這一句蘊涵的情感的解釋：兩相分離，天各一方。

（五）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jié)

這正對應(yīng)了上文提到的“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和“離人心上秋”這兩個送別的情愫。

“清秋”送別，更增加了別離的愁苦。在這里，“清秋”這個意象是一個時間概念。

（六）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

這句話可以有兩個意味：

①在何處我的酒會醒呢？②今宵酒醒，你我又會身在何處呢？

“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作為意象，具有空間的典型性，從這個角度，我們也可以說明為什么這句會成為這首詞的標(biāo)志，也成為膾炙人口的不朽名句。

我們來品味這幾個意象：

1、楊柳岸

古人有折柳送別之俗，李白在《春夜洛城聞笛》中寫道：“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東風(fēng)滿洛城。此夜笛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薄墩哿芳础墩蹢盍罚枪糯鷤x別的曲子。柳永以“楊柳岸”的典型空間概念，帶給我們豐富的聯(lián)想和情感內(nèi)涵。

2、曉風(fēng)殘月

極言酒醒之后，已是清晨，曉風(fēng)涼浸入骨?；厥鬃蛞寡鐒e，作者已是孤身一人，似夢非夢，只有天邊的一勾殘月相陪。月圓人不圓，以此反襯，勾人相思，范仲淹有詩句“明月高樓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而月缺人亦缺，以此正襯，殘月孤人，可堪比較！這樣的相思不僅僅是愁，更浸透了一種難言的痛。

全句不著一“人”字，卻使一個在楊柳依依的岸邊獨自徘徊、黯然消魂的人的形象更加鮮明；全句不著一“別”字，卻以折柳的離別舊俗，以殘月勾勒的別后心傷創(chuàng)造了這經(jīng)典的一幕。

全句三個意向不是簡單的羅列，若不是情感、形象在其中的貫穿涌動，絕沒有這樣悲涼至極撼人心魄的藝術(shù)魅力。

（七）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美景虛設(shè) 

這句又是一個時間的概念。

這里說的“經(jīng)年”即一年，但其慨嘆的實際是來年，是以后的每一年?！皯?yīng)是”的解釋是“可以想象是”，這句話是說，以后的每一年，可以想象的是，即便逢著美好的時辰，有著美好的景物也是形同虛設(shè)。

那么，原因是什么呢？請看最后一句吧。

（八）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全詞到這里，發(fā)出了最深的感慨“怎一個愁字了得”！這句話的解釋是：縱然有千種深情蜜意，又能和誰去說??！細(xì)細(xì)品來，它有兩層意味：

 ① 人不相見。即陸游所說的“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② 無法言傳。即李商隱所說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從“念去去”句開始，作品展現(xiàn)的時空精神，也可以說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和文人的一個普遍的文化精神，這包含在時空精神之中的，是一種對人事、感情和宇宙的感動，作者希望的是：時間上，“但愿人長久”；空間上，“千里共嬋娟”。

然而現(xiàn)實中無法做到，而是產(chǎn)生“人的生命的有限與情愛的永恒之間的矛盾”，“人的個體的渺小與天地的曠遠(yuǎn)博大的矛盾”，這兩種矛盾使人慨嘆、傷愁。

我們可以用李清照的一句詞概括這種傷愁：“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同樣，我們也可以在中國的古詩中找出類似的慨嘆，如：①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②人事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③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④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三、總結(jié)收束全文

總結(jié)可以考慮概括以下幾個內(nèi)容：

一是詞中豐富的意象，二是比較閱讀的方法，三是通過解讀作品意象中富含的內(nèi)容，概括這首詞的主題和情感。

本人的教學(xué)設(shè)計，即圍繞這樣的比較賞析。在實際教學(xué)中，教學(xué)角度新穎，容量豐富，能夠在拓展中運用共同的文化和情感特征進行比較，相互映襯，既創(chuàng)設(shè)了教學(xué)情景，幫助學(xué)生產(chǎn)生共鳴，也讓學(xué)生嘗試了一種新的賞析方法，使這篇課文的教學(xué)成為學(xué)生深刻的記憶和獨特的情感體驗。

（本文發(fā)表于2013.2《語文建設(sh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