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琮在中國從先秦時期傳承與發(fā)展，到宋元明清仿古的琮形器，為何能在良渚文化消亡后還能通過演變、復古、仿古流傳幾千年？這是偶然，還是必然？主要原因是什么？

玉琮形制的演變：新石器時代——西漢

【新石器晚期—良渚文化】

權力的戳印多數(shù)時候是透過象征而非直接權力的運用來表現(xiàn)，玉禮器與統(tǒng)一的神靈崇拜正是良渚古國社會政權組織的主要手段和紐帶。玉禮器的品質、種類、數(shù)量、體量、組合關系，同聚落規(guī)模和等級，標識身份以及確保繼承的順利進行等息息相關。

良渚“王”、“后”復原圖

始見于良渚文化的玉琮就是這類引人注目的玉禮器。它僅出現(xiàn)于高等級墓葬，既是對神徽直接表現(xiàn)的產物，又象征著擁有者的高貴身份與社會地位。但除了在世俗社會中對等級的劃分，玉琮的具體功能眾說紛紜。

目前學術界的主流還是認同張光直先生的觀點，認為琮的內圓像天、外方像地，喻意著“天圓地方”，中部貫穿是溝通天地與神靈的通道。四角對稱雕刻四組相同的圖案，四壁有縱向直槽，是良渚先民宇宙——天地觀的反映。更是“以玉事神”的良渚巫覡群體通天地、敬神鬼的重要宗教法器。推測巫覡在使用玉琮時，平置于某處或捧在手中。

玉琮

良渚文化時期

浙江余杭反山遺址M12：98

浙江省博物館

這件反山12號墓出土的玉琮，重達6.5千克，是迄今發(fā)現(xiàn)體量最大的玉琮，堪稱“琮王”。

玉琮

浙江余杭反山遺址M12：98

不過，在浙江省嘉興市桐鄉(xiāng)新地里遺址良渚文化中晚期M137考古時，發(fā)現(xiàn)一件玉琮套戴在女性墓主的左手腕骨上。玉琮分兩節(jié)，每節(jié)各刻一組簡化的神人臉面。這件玉琮本就是身前這位女性的腕飾，還是死后作為其陪葬品下葬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它已不具有祭祀的意義。不過，能使用這件玉琮的女性定為貴族階層。良渚玉琮功能并不單一，不過還需要等待更多的考古發(fā)現(xiàn)。

新地里M137玉琮出土狀況

良渚玉琮器型的演變從“圓”到“圓—方”，從早期扁矮型到晚期多節(jié)型的規(guī)律發(fā)展，神人獸面紋的組合從繁復、具象逐步程式化、抽象化。但萬變不離其宗，器型與紋飾貫穿良渚文化始終，反映了整個社會在精神領域的高度認同，體現(xiàn)了信仰的統(tǒng)一。

神人獸面紋玉琮

良渚文化時期

浙江余杭瑤山遺址M7:34

良渚博物院

玉琮

良渚文化時期

浙江余杭反山遺址M12:93

浙江省博物館

多節(jié)玉琮

良渚文化時期

浙江余杭吳家埠遺址采集

杭州市余杭博物館

十二節(jié)玉琮

良渚文化時期

江蘇武進寺墩出土

常州博物館

良渚以其巨大的文化輻射力使玉琮傳播四方。在地域上北抵陜晉、南達廣東、西北至甘青，西南到四川；時間從新石器時代晚期、夏商周三代直到明清。

在神木石峁征集所得的一件深綠色長方形玉版上，在其一側器面之左右近器緣處各有一排平行橫向刻痕，另一件出土于神木石峁被稱為玉鏟的深綠色長方形玉器之上下緣，則可見到玉琮射口部位殘留痕遺，這兩件器物均是剖切自良渚高節(jié)玉琮，說明至晚在陜西龍山文化末期，良渚多節(jié)玉琮已達到了陜北地區(qū)。

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良渚文化所在的太湖四周是玉琮分布最為密集，演變最為清晰的地區(qū)。而在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各區(qū)域文化中玉琮分布廣泛，整體來說南方地區(qū)以獸面紋樣為主，散發(fā)著濃郁的宗教氣息，呈現(xiàn)出文化遷徙的特征；北方地區(qū)以素面為主，沿用時間較長，出現(xiàn)文化傳播的結果。少部分發(fā)現(xiàn)的玉琮因為實物交換、工匠交流或運輸?shù)仍颍ɡ缭趶V東曲江石峽墓地發(fā)現(xiàn)的琮與江蘇蘇州草鞋山遺址M198琮幾乎一模一樣）明顯是良渚地區(qū)饋贈或交換的產物，不同地區(qū)出土的本地玉琮從器型、紋飾、材質、制作工藝、功能角色上都有所差異，充分反映了其在不同時期的傳承與變異。隨著神人獸面紋的象征意義逐漸被人所淡忘，簡化與變形的趨勢也日益明顯。這些簡化了紋飾的玉琮在太湖以外地區(qū)的分布，說明良渚文化世俗勢力順勢而起。玉琮的角色從濃郁的宗教法器、溝通天地與神靈的通道，逐步演化成區(qū)域間世俗權力的代表。

個人認為玉琮的廣泛傳播也很有可能和良渚原始文字（或者符號）沒有普及有關。玉琮代替了部分功能和作用，跨越時間，空間，傳遞同遠距離地區(qū)之間所達成的各項協(xié)定，形成長期有效的約束力，從而可以在更大的范圍內實現(xiàn)有效管理。玉琮所帶來的力量是巨大的，許多時候可以實現(xiàn)武力所無法達成的效果。

玉琮

石峽文化時期

廣東曲江石峽遺址M17:13

距今4900年

廣東省博物館

新石器時代

陜西延安蘆山峁征集

距今約4500年

延安市文物研究所

玉琮

廣富林文化時期

上海松江廣富林遺址出土

距今4300一4000年

上海博物館

獸面紋玉琮

龍山文化

距今4500一4000年

玉琮

甘肅省甘谷縣渭水峪遺址出土

齊家文化

距今4200一3600年

甘肅省博物館

玉琮

齊家文化

距今4200一3600年

甘肅省博物館舊藏

玉琮

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海原縣海城鎮(zhèn)山門村遺址出土

齊家文化

距今4200一3600年

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海原縣文物管理所

玉琮

甘肅省定西市臨洮縣征集

齊家文化

距今4200一3600年

甘肅省定西市博物館

玉琮

寧夏西吉縣白崖鄉(xiāng)紅套村征集

齊家文化

距今4200一3600年

寧夏西吉縣錢幣博物館

玉琮

2018年陜西澄城劉家洼墓地出土

齊家文化

距今4200一3600年

【商代】

張光直先生說，“從天圓地方這個觀念在巫術作業(yè)上的意義來看，玉琮的形狀和花紋是巫師貫通天地的本事和作業(yè)的一種清楚的象征，而這種器物更顯示了良渚文化與殷商文化之間的連續(xù)性?！?但目前依然無法證明良渚玉琮到底是以什么方式，通過怎么樣的途徑與三代文明發(fā)生關系。

玉琮用于祭祀的情形在商代明顯減少，帶有圖騰崇拜通天通神的紋飾極少出現(xiàn)，并且越往后世俗化傾向越明顯。迄今為止，在商代祭祀遺跡中出土玉琮的情況只見于四川廣漢三星堆一號祭祀坑。

玉琮

四川廣漢三星堆一號祭祀坑出土

圖片來源網絡

獸面紋玉琮

商

1931年廣漢三星堆遺址真武宮燕家院子出土

四川大學博物館

素面玉琮

商

1931年廣漢三星堆遺址真武宮燕家院子出土

四川博物院

玉琮

晚商至西周

成都金沙遺址出土

成都金沙遺址博物館

玉琮

晚商至西周

成都金沙遺址出土

成都金沙遺址博物館

商代使用的玉琮絕大部分出自墓葬，以殷墟婦好墓出土11件玉琮、3件琮形器為代表。這14件玉琮與琮形器形制雖無一相同，紋飾也有明顯區(qū)別，使用功能可能也不一致，但都以裝飾為主。它們作為上層階級的喜好，成為貴族個人的藏品，用作貴族身份地位尊卑的標志物，故有較高的地位。

這一時期的玉琮大部分屬于齊家文化、陶寺文化、良渚文化、錢山漾文化與廣富林文化至二里崗文化時期所遺，并且有部分后期遭到改制，因為玉器十分珍貴，材質又不方便銷毀后再重新利用，所以一般都會保持原樣，或加以改制，派作新的用處。不過推測商代晚期乃至整個商代可能不專門制作玉琮。《史記·殷本紀》中引用《書·典寶》序說商湯于鳴條之役擊潰夏師，乘勝追擊，“遂伐三朡，俘厥寶玉”，這個記錄與考古出土相符合。

玉琮

商王武丁時期

1976年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

玉琮

商王武丁時期

1976年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

玉琮

商王武丁時期

1976年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

玉琮

商王武丁時期

1976年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弦紋琮

商王武丁時期

1976年河南安陽殷墟婦好墓出土

【西周】

周代的建立，是整個中國文化體系與政治秩序的重新組合，并且奠定了中國文化系統(tǒng)的一些基本特色?！吨芏Y·春官·大宗伯》曰：“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虎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周禮·秋官·大行人》曰：“圭璋曰先，朝聘以之；璧琮曰加，享禮以之；琥璜曰將，大饗以之?！?；《周禮·考工記·玉人》曰：“壁琮九寸，諸侯以享天子?！?；這些都記錄玉琮影響了中國的禮儀制度。但這種理想化的體系，從考古出土情況看需要到漢武帝時才轉變成現(xiàn)實。

從西周墓葬出土的玉琮特征來看與商代玉琮幾乎沒有區(qū)別，多見矮方柱狀，通體均為光素，有紋樣者少見，并且只留有外方內圓的形制。隨著兩周喪葬用玉制度的形成，這一時期的玉琮早就脫離宗教法器含義，除了禮儀用器，漸漸成為貴族死后的殮葬玉器，成為財富和地位的象征。

玉琮

陜西省長家縣張家坡西周墓地32號墓出土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玉琮

西周

天津博物館

綠玉琮

西周

天津博物館

青玉琮

西周

故宮博物館

【春秋戰(zhàn)國】

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初年所著《儀禮》中《聘禮》、《覲禮》等篇記載，玉琮作為禮器，是用作貴族身份標志的象征，彼此交往的憑證。

玉琮

春秋早期

甘肅禮縣大堡子山M3:28

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西漢】

玉琮的使用持續(xù)到西漢。從玉質和造型來看，這一時期的玉琮多與齊家文化玉琮相似，顯然是直接使用了齊家文化時期的玉琮，或由其改制。

在河北省博物館展出的滿城漢墓中山靖王劉勝所穿的金縷玉衣，雙腿之間有一件灰白色的玉琮，加配綠色玉蓋，作為男性生殖器罩所使用。羅森教授認為這是良渚玉琮，西漢諸王多封于東方，江浙為良渚玉器的出土地，當時很可能有一些偶然的發(fā)現(xiàn)。而蘇芳淑教授覺得它的高度比常見的良渚玉器要高，外壁裝飾也與良渚不同，可能并非是良渚玉器，而是兩周時代或漢代的仿古作品。玉為精物，這件玉琮的使用是為了保護死者的“精氣”，也是兩周喪葬觀念的延續(xù)，具有斂尸的性質。

劉勝金縷玉衣

西漢

河北省博物館

我國首次發(fā)現(xiàn)、規(guī)格最高、最完整的玉制葬衣。1968年滿城縣陵山中山靖王劉勝墓出土。

 生殖器罩大圖

在這次故宮的《良渚與古代中國：玉器顯示的五千年文明》展中見到了出土于江蘇漣水三里墩西漢墓的銀鷹座帶蓋玉琮?？脊艌蟾娣Q：“鷹座玉琮，為白玉制成，上面扣有鎏金的銀蓋，蓋面還嵌有水晶泡一粒；下面套有鎏金的銀底座并連著圈足，另有四個展翅的銀鷹托住圈足?！?nbsp;就是給這件玉琮配上精美的器蓋和底座，這也證明到了西漢時期玉琮作為禮器的地位消退，其功能已經完全改變。這件玉琮雖是墓葬出土但與斂尸無關，而是增添了陳設或日常使用的功能。因為玉琮的蓋可以開啟，中空部分可作小盒使用。

銀鷹座帶蓋玉琮

西漢

江蘇漣水三里墩漢墓出土

南京博物院

文明之發(fā)展既有對其自身歷史傳承與自身發(fā)展的創(chuàng)新，也有對不同地區(qū)、不同文化的吸收、借鑒。其本身構成內涵龐雜，傳播與影響十分復雜。絕非一根直線，或尺進而寸退，或大漲而小落，而是數(shù)種不同因素的復雜組合體。各時代也絕非此時代終結而彼時代開端，其界限不會過于分明，更甚者反復，跳躍。往往后時代仍有前時代之余波，而前時代中已包含后時代之初端。

透過考古發(fā)現(xiàn)的物質遺存，歷史與記憶總會以各種直接或間接、有形或無形的方式相互關聯(lián)。在不斷的發(fā)現(xiàn)中改變認知，并試圖重建這些文化之間交流、傳承、變異、失憶、中斷、誤解、再發(fā)現(xiàn)、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認知需要反復驗證，絕非一蹴而就，而每一次學習既是驗證，也是拓展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