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牛即夸口,說大話,亦即說虛夸不實的話。它是生活中較為常見的現(xiàn)象,在小說中也多有反映。 在清代經(jīng)典諷刺小說《儒林外史》中,關(guān)于吹牛的描寫占了很大篇幅,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張國風(fēng)說:“一部《儒林外史》,簡直就是一部吹牛大全”。筆者深有同感。 吳敬梓以精妙絕倫的諷刺之筆,追魂攝魄地描繪了知識分子精神迷失的灰色、黑色的人生圖景,燭幽索隱地呈現(xiàn)了蕓蕓眾生信仰的缺失、道德的墮落、世風(fēng)的澆薄。如魯迅所言:“凡官師、儒者、名士、山人,間亦有市井細民,皆現(xiàn)身紙上,聲態(tài)并作,使彼世相,乃在目前”。 小說從整體上描繪了一個浮躁、勢利、庸俗、厚黑的世界,閑齋老人將其中人物分為四類:一、心艷功名富貴而媚人下人者;二、倚仗功名富貴而驕人傲人者;三、假托無意功名富貴而自以為高,被人看破恥笑者;四、終乃以辭卻功名富貴,品地最上一層,為中流砥柱。最后一類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他們從不吹牛撒謊,吹牛者只活躍在前三類人之中。 作者對這些吹牛者,或蜻蜓點水,或簡筆勾勒,或用墨如潑,形神兼?zhèn)涞亟沂玖似涑舐炷樑c骯臟靈魂,使其“性情、心術(shù),一一活現(xiàn)紙上”。 筆者擬從吹牛描述的結(jié)構(gòu)布局、吹牛聚焦的核心話題、吹牛場景的烏煙瘴氣、吹牛者的丑惡嘴臉等四個方面,集中論證《儒林外史》中的吹牛描述及其敘事意義,以就教于方家、時賢。 《儒林外史》中除了少數(shù)代表作者理想人格的智識之士和淳樸善良的草根人物之外,大多數(shù)讀書人視野狹窄、知識匱乏、精神空虛、靈魂枯竭、價值迷失,其他階層亦多是趨炎附勢、庸俗鄙陋之徒,蠅營狗茍、溜須拍馬之輩。 士風(fēng)、世風(fēng)污濁不堪,社會中彌漫著一股隱藏于盛世背后的衰颯之氣。重然諾、講信義等傳統(tǒng)美德竟然成為稀缺資源,一大批恬不知恥的吹牛者在生活中如魚得水,引人注目。 然而,小說為什么給人以吹牛大全的印象?這與吳敬梓對吹牛描述獨具匠心的結(jié)構(gòu)布局安排有直接關(guān)系。 第一,吹牛描述幾乎貫穿小說始終。 《儒林外史》共55回(一說56回),其中描述了吹牛的有25回,就所占比重看,全書45%的章回寫了吹牛,體量不可謂不龐大,這在古代長篇小說中比較罕見。 與之相應(yīng),小說刻畫的吹牛人物眾多,除了泛泛提到的五河縣“那些奸滑的”這一吹牛群體之外,在情節(jié)進展中,指名道姓寫了吹牛的有32人,其中嚴貢生、張鐵臂、匡超人、胡屠戶、梅玖、景蘭江、牛玉圃、陳和甫等人吹牛均不止一次。 開篇伊始,第1回“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中,通過在湖邊放牛的王冕的視角,描述了胖子、瘦子、胡子3個不知姓名的秀才,于黃梅時節(jié)雨后的一天,在美麗的湖光樹影中郊游小酌。 這本是充滿詩意的風(fēng)雅之舉,卻因其談?wù)摰脑掝}而被演繹得非常庸俗。他們從始至終圍繞著危素購豪宅、官員道賀、皇帝送別等話題進行吹牛表演,“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了”,氣氛十分熱烈。清新秀麗的田園風(fēng)光與人物談吐之鄙俗、見識之荒唐形成強烈的反差,更加凸顯了“士俗不可醫(yī)”。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沒有寫出三人的姓名,而是根據(jù)其身材、外貌特征稱之為胖子、瘦子、胡子,這種概括性稱謂具有指代的普遍性,自然而然造成了吹?,F(xiàn)象普遍存在的印象。 第1回所寫故事時間是從元末至明朝定鼎的1368年,尚未進入小說的主敘述層。第2回所寫故事時間是明朝成化末年即1487年,至此小說才進入主敘述層。前兩回故事時間相隔120年,其中人物活動沒有交集的可能。 通覽整部小說,吹牛描寫基本上是貫穿首尾的,偶爾有一些中斷,但多數(shù)相隔不遠。唯一相隔較遠的例外是,在第29回到41回長達13回的篇幅中,吹牛描述完全缺席。 可能的原因是,作者在這13回里集中塑造虞育德、莊紹光、杜少卿等“辭卻功名富貴,品地最上一層”的理想人物群體,為了突出他們挽救士風(fēng)、世風(fēng)的努力與影響,有意在這一部分選擇性回避了吹?,F(xiàn)象的描述。 吳敬梓痛感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寄希望于品德高潔的醇儒高士,求助于“禮樂兵農(nóng)”的傳統(tǒng)思想資源,依托莊嚴隆重的祭泰伯祠大典,為社會樹立型范,拯救文運和世風(fēng)。 但是,“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努力注定是徒勞無功的,氣勢恢宏、象征“禮樂兵農(nóng)”理想的泰伯祠很快變成了無人問津的斷井殘垣。 此后,吹牛者并未因為理想人物的努力而有所收斂,他們?nèi)匀魂戧懤m(xù)續(xù)上演著一幕幕吹牛的活劇。小說中最后一次吹牛描寫是在第54回,以測字為業(yè)的假名士丁言志向另一個測字的假名士陳和尚吹噓當(dāng)年鶯脰湖聚會時分韻作詩的情狀,言之鑿鑿,甚至精準到什么人分什么韻,仿佛是他身臨其境,親見親聞。 其實,第12回“名士大宴鶯脰湖”對這次聚會的描述是:“席間八位名士,帶挈楊執(zhí)中的蠢兒子楊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dāng)?shù)。當(dāng)下牛布衣吟詩,張鐵臂擊劍,陳和甫打哄說笑,伴著兩公子的雍容爾雅,蘧公孫的俊俏風(fēng)流,楊執(zhí)中古貌古心,權(quán)勿用怪模怪樣,真乃一時勝會!”這次聚會附庸風(fēng)雅、滑稽無比,與會者也根本沒有分韻作詩之舉。 陳和尚恰好是參與聚會的陳和甫之子,他聽其父詳細描述過聚會過程,當(dāng)面指出丁言志張冠李戴、以訛傳訛,將西湖詩會和鶯脰湖聚會搞混淆了。 謊言被揭穿后,丁言志竟然惱羞成怒、強詞奪理,反誣陳和甫并未參加聚會,陳和尚也未必是陳和甫之子,而是冒認父親,以致兩人扭打起來,場面混亂不堪,丑態(tài)百出。 第二,很多吹牛描寫在小說中是集中連片的。 如前所述,《儒林外史》開篇第1回就寫了3個不知名的秀才吹牛。臥評云:“不知姓名之三人,是全部書中諸人之影子;其所談?wù)?,又是全部書中言辭之程式。小小一段文字,亦大有關(guān)系?!?/p> 明確指出了楔子中吹牛場景描寫的意義:其一,楔子中的三人和正文里的庸俗之徒屬于同一類人,即“全部書中諸人之影子”;其二,三人談?wù)摰墓γ毁F亦與正文中諸人的吹牛套路大體一致,即“全部書中言辭之程式”。 緊接著,第2回至第7回連續(xù)6回,每回均有關(guān)于吹牛的繪聲繪色的描寫。夏總甲、梅玖、王惠、胡屠戶、嚴貢生、張靜齋、王仁等吹牛者先后粉墨登場,他們的身份地位、形象氣質(zhì)不同,但喜歡吹牛則完全相同,這就造成了強烈的視覺沖擊,形成集束效應(yīng),給讀者留下了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為后文的吹牛描寫奠定了基調(diào),讓人很難改變這種印象。 中斷2回之后的第10—12接連3回里,參與鶯脰湖聚會的假名士陳和甫、楊執(zhí)中、張鐵臂輪番上場,或吹噓自己請仙靈驗、結(jié)交高官,或吹捧朋友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空古絕今之學(xué),或假扮成武藝高強、快意恩仇的俠客。 間隔2回之后,在第17—18連續(xù)2回中,參加西湖詩會的假名士景蘭江、趙雪齋,或自吹參與高層次詩會,或自吹受多位高官之邀作詩。 相隔1回后的第20回中,匡超人吹噓自己名氣大、學(xué)生地位高、所編選本暢銷。 在第22—24接連3回里,牛玉圃自吹朋友圈之高端,牛浦郎吹噓受董縣令的垂青,錢麻子自吹鄉(xiāng)紳家對他待若上賓。 在第26回里,王太太自吹見過大世面、吃過鄉(xiāng)紳家奢華的酒席。 第28回中,和尚自吹其房屋的租客均為現(xiàn)任老爺。 中斷13回后的第42回里,湯六老爺吹噓湯鎮(zhèn)臺炙手可熱的權(quán)勢,湯大爺胡吹科場開考的種種聲勢氣派。 在第44—47連續(xù)4回中,那些奸猾的人、唐三痰、余殷、余敷、姚老五、成老爹各種吹牛五花八門。 間隔5回后,第53—54接連2回里,陳木南向妓女吹噓自己有知府的前程,丁言志吹噓鶯脰湖聚會的細節(jié)。 從以上梳理可見,在寫到吹牛的25回之中,集中連片的吹牛描寫共有6處,分別是:第1至7回,第10至12回,第17至18回,第22至24回,第44回至47回,第53回至54回。 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推進,吹牛者的面目越來越丑陋,所吹內(nèi)容愈來愈不堪入目,社會風(fēng)氣越來越惡俗,作者拯救世風(fēng)的希望愈來愈渺茫。 幾乎貫穿首尾的吹牛描寫和吹牛描寫的集中連片,兩者相輔相成,相互滲透融通。前者讓人感覺在《儒林外史》的生活世界中,吹牛撒謊無處不在,無時不有,遍布生活的各個角落。 開篇長達7回的吹牛描述,和后文藕斷絲連的集中連片描述,反復(fù)強化一種印象,對讀者形成強烈的心理暗示,令其形成一種持續(xù)性認知,即吹牛者接二連三,層出不窮,進而造成《儒林外史》是一部吹牛大全的深刻影響。 吹牛之風(fēng)盛行是功利主義思想嚴重、社會心態(tài)浮躁、誠實守信缺失的表現(xiàn),所吹內(nèi)容則是社會價值取向的晴雨表,折射了一個時代的社會心態(tài)、社會風(fēng)氣。 《儒林外史》第1回臥評云:“功名富貴四字,是全書第一著眼處。故開口即叫破,卻只輕輕點逗。以后千變?nèi)f化,無非從此四個字現(xiàn)出地獄變相,可謂一莖草化丈六金身。” 的確,小說中絕大多數(shù)人以功名富貴為頂禮膜拜的對象,擁有功名富貴者就是成功的贏家,讓人艷羨、尊敬;沒有功名富貴者就是失敗的輸家,令人鄙棄、輕蔑。即小說敘述者所謂:“論出處,不過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論豪俠,不過有余的就會奢華,不足的就是蕭索。憑你有李、杜的文章,顏、曾的品行,確實也沒有一個人來問你”。 在《儒林外史》的世界中,“文行出處”不受重視,在眾人心目中,才學(xué)、品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擁有功名富貴,為此可以不擇手段。在這種成功學(xué)導(dǎo)向之下,澆漓、鄙俗、勢利的市儈之風(fēng)必然成為社會常態(tài)。 吳敬梓有感于功名富貴對人心的腐蝕、人性的扭曲、世情的敗壞,其臧否、褒貶的標(biāo)準根據(jù)小說人物對功名富貴的態(tài)度而定。對于染上澆風(fēng)惡俗、沉溺于名利場而不能自拔者,便予以程度不同的針砭;對于堅守社會良心、超然于功名富貴之外者,便給予高度的贊賞。 功名富貴是吹牛者們津津樂道的核心話題,只有這一話題才能引起他們的同頻共振。庸俗勢利之徒聚在一處,眉飛色舞地談?wù)摴γ毁F,恰如“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鬧攘攘蠅爭血”。 這種情狀,自旁觀者視之,可笑而又可鄙,自當(dāng)局者視之,則樂此不疲。出污泥而不染的王冕,是作者心目中理想人格的典范,在其高潔品行的反襯之下,胖子、瘦子、胡子圍繞危素的言談,字字句句均透露著庸俗與勢利。 小說進入正文后的吹?;疽彩且怨γ毁F為中心展開的,其中自吹自擂者有之,吹噓他人者有之,表面上似有所不同,實際上兩者的立場和出發(fā)點是相同的,即均是通過炫耀抬高自己。有些人哪怕?lián)碛形⒉蛔愕赖墓γ椭焊邭獍骸⒋蟠堤卮?,竭盡所能貶低別人、抬高自己。 例如,新進秀才梅玖極度傲慢無禮,故意當(dāng)眾羞辱老年童生周進,他吹噓自己進學(xué)的夢兆:“就是僥幸的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夢見在一個極高的山上,天上的日頭,不差不錯,端端正正掉了下來,壓在我頭上,驚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頭,就像還有些熱。彼時不知什么原故,如今想來,好不有準!” 盡管他編造謊言活靈活現(xiàn),但其荒唐可笑顯而易見,然而頭腦冬烘、顢頇愚昧的周進卻信以為真,并當(dāng)作事實向舉人王惠轉(zhuǎn)述。王惠一針見血地駁斥其言論的荒謬:“這話更不作準了。比如他進個學(xué),就有日頭落在他頭上,像我這發(fā)過的,不該連天都掉下來,是俺頂著的了?” 確實如此,按照梅玖的荒唐邏輯,中進士、中狀元的夢兆真不知會是什么樣子。敘述者不直接表態(tài)而是讓一個人物戳穿另一個人物的謊言,這是《儒林外史》常用的諷刺方法。 周進時來運轉(zhuǎn),中了進士、欽點廣東學(xué)道之后,梅玖便厚顏無恥地冒充其學(xué)生。當(dāng)周進真正的學(xué)生荀玫質(zhì)疑梅玖之時,他不但不臉紅反而聲稱自己是周進最喜歡的學(xué)生。黃評云:“虧他說得出,亦虧作者寫出,然世上正有此等人,莫嫌其寫得過分”。 然而,王惠貌似高明,實則與梅玖是一丘之貉,吹起牛來也毫不遜色,他聲稱自己中舉時有鬼神相助,座師稱贊他有狀元之分等等,純屬一派胡言,亦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輩。 有些人沒有功名富貴,就艷羨別人的功名富貴,所聊話題亦聚焦于功名富貴。 胡屠戶在范進中舉之前,以有身份地位者自居,對落魄的女婿居高臨下,極盡嘲諷挖苦之能事,借大主顧張靜齋等舉人老爺抬高自己,大肆貶低范進,甚至妄言范進中秀才也是他積德所致。 在范進中舉之后,他立刻變換了一副面孔,向周圍的人吹噓自己有眼光,當(dāng)初把女兒嫁給范進之時就知道他有舉人之分,又對和尚夸口張老爺、周老爺如何拉著他閑聊、陪吃、陪喝。前后變臉之快令人感慨唏噓,其勢利卑俗的嘴臉被刻畫得惟妙惟肖。 戲子錢麻子向鮑文卿吹噓,南京鄉(xiāng)紳人家辦壽誕或喜事,他被待若上賓,官員、秀才反而叨陪末座。 王太太對媒婆沈大腳炫耀,孫鄉(xiāng)紳家請她吃宴席,其頭上戴著黃豆大的珍珠拖掛,把臉都遮滿了,一邊一個丫頭拿手分開拖掛,她才能露出嘴來吃蜜餞茶。天二評:“回末極寫王太太一番說謊,正可與匡超人、牛浦郎鼎足而三,豈非女中丈夫?” 五河縣士風(fēng)、世風(fēng)的整體淪陷更令作者痛心不已。五河縣彭家中了幾個進士,選了兩個翰林,代表了功名;鹽商方家萬貫家財,富甲一方,代表了富貴。余、虞兩家本為詩禮之家,卻涌現(xiàn)出很多不顧祖宗顏面的無恥之徒,攀附、諂媚彭、方兩家,無所不用其極,達到了“非方不心,非彭不口”的地步。 一些巴結(jié)不上方家的無恥之徒就借彭家以自重,扯謊嚇人,說著諸如“彭老先生是我的老師。彭三先生把我邀在書房里,說了半天的知心話”“彭四先生在京里帶書子來給我”之類的鬼話,以達到騙吃、騙喝的目的,習(xí)慣性吹牛已成為其生活常態(tài)。 吃牛之風(fēng)彌漫在社會的各個角落,衡量成功的唯一標(biāo)準就是擁有功名富貴,有功名富貴的受人諂媚攀附,詩禮傳家的虞華軒、余大、余二堅持操守,反而沒有受到應(yīng)有的敬重。 令人痛徹心扉的是知識分子群體的沉淪、墮落。知識分子本應(yīng)是社會的良心,肩負著塑造社會風(fēng)氣的職任,但是,在《儒林外史》的世界中,只有極少數(shù)理想人物以道自任,絕大讀書人不講“文行出處”,他們蠅營狗茍、隨波浮沉,在勢利之風(fēng)中推波助瀾,導(dǎo)致社會風(fēng)氣越來越惡賴。 作者濃墨重彩描述的泰伯祠祭祀只是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眼之間就無人問津,成為后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吹牛是一種特定圈子內(nèi)部的傳播活動,它必須面對受眾,其基本特點是編造謊言、信口開河、夸大其詞。吹牛的目的是讓人相信,因此必須扯得象,扯得圓,扯得入情入理。對此,作者用生花之筆寫出,往往即是生動傳神的場景,妙不可言。 《儒林外史》描寫的吹牛場景一般是吹噓者向壁虛構(gòu)、繪聲繪色,其厚顏無恥、洋洋得意之狀如在目前,接受者愚蠢顢頇、信以為真,其見識短淺、常識匱乏之態(tài)躍然紙上。 小說正文從山東兗州府汶上縣薛家集寫起,這是一個有百十來人家的鄉(xiāng)村。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約齊了在庵里商議“鬧龍燈”之事,夏總甲姍姍來遲,最后入席,一入席即自吹自擂:“俺如今到不如你們務(wù)農(nóng)的快活了!想這新年大節(jié),老爺衙門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來?我怎好不去賀節(jié)?每日騎著這個驢,上縣下鄉(xiāng),跑得昏頭暈?zāi)X。打緊又被這瞎眼的王八在路上打個前失,把我跌了下來,跌得腰胯生疼。” 一個小小的總甲大吹特吹其朋友圈的高端,小人得志、忘乎所以的神態(tài)舉止活靈活現(xiàn)。 臥評:“起首不寫王侯將相,卻先寫一夏總甲。夫總甲是何功名?是何富貴?而彼意氣揚揚,欣然自得,頗有官到尚書吏到都的景象。牟尼之所謂‘三千大千世界’,莊子所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也。文筆之妙,乃至于此”。 在薛家集人的心目中,縣里班頭黃老爹即是令人膜拜、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了,因此,夏總甲吹噓他和黃老爹的密切關(guān)系,以自高位置。 他對其親家申祥甫說:“你還說哩!從新年這七八日,何曾得一個閑?恨不得長出兩張嘴來,還吃不退。就像今日請我的黃老爹,他就是老爺面前站得起來的班頭;他抬舉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 申祥甫偏偏知道黃老爹出差在外,家中又無兄弟兒子等情況,從而質(zhì)疑黃老爹所謂宴請的真實性。面對親家當(dāng)面揭底,夏總甲臉不紅、心不跳,又煞有介事地用新的謊言圓前一個謊言,他聲稱是因為李老爹家房子小,所以借黃老爹家房子請客。 黃評:“還他證據(jù),他卻偏能老臉,反說他不知道”。這一吹牛場景雖然沒有什么動作、神態(tài)的描寫,但是不難想象夏總甲手舞足蹈、唾沫橫飛的狀貌,非常形象傳神。 危素、彭老四地位很高,雖然在小說中并未出場,卻是被吹捧的高層人物,對小說中人物而言,他們高不可攀,吹牛者不可能了解其日常生活,吹噓起來全憑想象,但套路卻十分相似,即吹噓他們和皇帝的親密關(guān)系,明顯超出了正常君臣關(guān)系的范圍,其荒誕不經(jīng)是不言而喻的。 通過對吹牛場景的生動描繪,吹牛者和接受者的心性、氣質(zhì)、形象均得到淋漓盡致的呈現(xiàn),達到了“一擊兩鳴”的效果。 第1回中,胡子說:“聽見前日出京時,皇上親自送出城外,攜著手走了十幾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辭了,方才上轎回去??催@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皇帝親自送危素出京已很荒誕,兩人竟然還手拉手走了十幾步,像多年老友一樣依依不舍,略具常識者即可洞見其荒謬絕倫,而胖子和瘦子居然信之不疑。 胡子的庸俗勢利、口若懸河,胖子、瘦子的愚昧顢頇、見識短淺,躍然紙上,令人噴飯。齊評云:“鄉(xiāng)下人講京城口氣真是如此。直映到后數(shù)十回五河縣人說彭鄉(xiāng)紳站在朝廷暖閣里辦事等語”。明確指出了此處的吹牛描寫與第45回的相似之處。 在第45回中,一個本家請余大、余二兄弟吃酒,余敷、余殷兄弟作陪,但兩人喧賓奪主,其膚淺、市儈溢于言表。余殷開口即是:“彭老四點了主考了。聽見前日辭朝的時候,他一句話回的不好,朝廷把他身子拍了一下”。好像他當(dāng)時在場親見親聞一樣,其滑稽可笑一目了然。 與吹噓危素的場景不同,余大先生沒有輕信其胡說八道,而是當(dāng)即指出其荒謬之處:“他也沒有甚么話說的不好。就是說的不好,皇上離著他也遠,怎能自己拍他一下?”遭到駁斥之后,余殷不認錯還紅著臉強顏狡辯。 主人向余大先生打聽?wèi)?yīng)天府尹進京之事,余敷立即搶過話頭說:“這個事也是彭老四奏的。朝廷那一天問:‘應(yīng)天府可該換人?’彭老四要薦他的同年湯奏,就說‘該換’。他又不肯得罪府尹,唧唧的寫個書子帶來,叫府尹自己請陛見,所以進京去了?!?/p> 朝廷大僚的更換在余敷眼中如同兒戲,而且官員任命并不是翰林院的職責(zé),余二先生立刻指出其謬誤。余敷不但不承認錯誤,還恬不知恥地辯解:“這是王父母前日在仁大典吃酒,席上親口說的,怎的不確?” 薛家集人的心中只有一個黃老爹,諸暨縣人的眼中只有一個危素,在五河縣人的心里只有一個彭老四,他位高權(quán)重、無所不能。即便攀附不上,對于有關(guān)他的事情,哪怕八卦一下都是無上的榮耀,也可以借此往自己臉上貼金。 吹牛是一個人對另一個或一群人夸口、說大話,其基本模式是相同的,這是常數(shù),對此如實加以描寫,極易給人雷同之感,這是古代評點家所謂的“犯”。 然而,作為一個高明的小說家,吳敬梓抓住吹牛者、接受者的不同這一變數(shù),寫出相同中的不同來,同中見異,起到了“犯中見避”的藝術(shù)效果,吹牛場景因此而豐富多彩、形態(tài)各異。 《儒林外史》中大多數(shù)吹牛場景是生動傳神的,作者并未對吹牛者的神態(tài)、動作多加描繪,而是窮形盡相地展示其吹噓內(nèi)容,讀者通過人物言語,不難在頭腦中重構(gòu)、還原出吹牛者唾沫橫飛、手舞足蹈的狀貌,其場面烏煙瘴氣、令人作嘔,活脫脫的一幅幅地獄變相圖。這些吹牛場景是整個社會的縮影,體現(xiàn)了特定時代積重難返的病癥。 惺園退士云:“《儒林外史》一書,摹繪世故人情,真如鑄鼎象物,魑魅魍魎,畢現(xiàn)尺幅;而復(fù)以數(shù)賢人砥柱中流,振興世教。其寫君子也,如睹道貌,如聞格言;其寫小人也,窺其肺肝,描其聲態(tài),畫圖所不能到者,筆乃足以達之。” 前述閑齋老人劃分的前三類否定性形象中的吹牛者均是無恥小人,吳敬梓通過對他們或細致入微,或簡略傳神的描寫,在情節(jié)、場面的流動之中寄寓了辛辣的嘲諷之意,體現(xiàn)出批判和鞭撻的立場。 吹牛者往往寡廉鮮恥、缺乏自信,他們刻意吹噓的恰恰是其生活中欠缺的東西,是其身份焦慮的外化。 小說中大多數(shù)吹牛者并不是大富大貴者,他們卻迫不及待地炫耀、吹噓,企圖通過吹牛求得認同、贊賞,獲得虛妄的成功幻覺。身份卑微的人通過吹噓別人的功名富貴以欺人,進而找到一種存在感,占據(jù)心理上的優(yōu)越。 在胡屠戶狹窄的視野里,張老爺、周老爺是處于云端的大人物。女婿未獲功名之前,只是任其辱罵欺凌的廢物而已。但是,當(dāng)范進中舉之后,他又無恥地吹噓自己眼力好,早就預(yù)見到會有今天。 他說:“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xué)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jié)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 然而,當(dāng)初范進找他借錢參加鄉(xiāng)試時,遭遇的卻是酣暢淋漓的謾罵:“不要失了你的時了!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蝦蟆想吃起天鵝肉’來!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舍與你的。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老爺來,這些中老爺?shù)亩际翘焐系奈那?!你不看見城里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一頓夾七夾八,罵得范進摸門不著。” 同一個范進,在老丈人胡屠戶的眼里,中舉之前,作文是才疏學(xué)淺,相貌是尖嘴猴腮,考中秀才都是座師同情其年老而施舍的;中舉之后,立刻舊貌換新顏,變得才學(xué)也高、品貌也好,相貌也體面。 前后說辭均出自胡屠戶之口,卻相互對立、相互矛盾,這分明是他自扇耳光,但他不以為恥,別人也不以為怪,可見這是一種社會風(fēng)氣。臥評:“輕輕點出一胡屠戶,其人其事之妙一至于此,真令閱者嘆賞叫絕。余友云:‘慎毋讀《儒林外史》,讀竟乃覺日用酬酢之間無往而非《儒林外史》’。此如鑄鼎象物,魑魅魍魍,毛發(fā)畢現(xiàn)?!?/p> 嚴貢生與高要縣令湯奉并不相識,卻在不同場合吹噓兩人交情甚厚。他和范進、張靜齋萍水相逢,即夸口稱湯奉到任之時,全縣鄉(xiāng)紳搭彩棚迎接,湯奉在幾十個迎接者中偏偏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在百忙之中如何熱情款待他,吹得神乎其神。 通過這樣夸大不實的吹噓,作者將其勢利庸俗、大言不慚的形象刻畫得深入骨髓。 他剛剛自吹為人率真,從不占人寸絲半粟的便宜,小廝就來稟告失主討要他家早上關(guān)的一口豬。臥評云:“才說不占人寸絲半粟便宜,家中已經(jīng)關(guān)了人家一口豬,令閱者不繁言而已解。使拙筆為之,必且曰:看官聽說,原來嚴貢生為人是何等樣,文字便索然無味矣”。 作者只是客觀敘述事實,并不出面下斷語,嚴貢生言情行濁、貪婪無恥的劣紳形象已暴露無遺。 張靜齋孤陋寡聞,對劉基是元朝至順年間的進士毫無所知,卻信口開河,稱劉基是明朝洪武三年第五名進士,并編造他如何觸怒朱元璋而被毒死的秘聞,吹得天花亂墜、栩栩如生。 滑稽的是,湯奉、范進竟然信而不疑,實在令人噴飯。在此,張靜齋的狂妄無知,湯奉、范進的顢頇愚昧得到非常充分的展現(xiàn)。 有的吹牛者隨口編謊、胡言亂語,而接受者卻了解內(nèi)情,故意設(shè)置陷阱,引君入甕,使吹牛者受到相應(yīng)的懲罰,讓人忍俊不禁。 牛浦郎從道士那里獲悉程明卿是萬雪齋的前主人,卻蓄意謊稱程、萬二人是心腹朋友。牛玉圃不明就里,墮入圈套,順勢妄稱自己和程明卿是二十年拜盟的朋友,一再當(dāng)著鹽商萬雪齋的面提起程明卿,犯了大忌,遭到萬雪齋驅(qū)逐,丟了飯碗。 掮客成老爹為了抬高身份,謊稱鹽商方老六要請他吃飯,虞華軒探知實情后,特意偽造了方老六的請柬誘其赴宴,而自己故意同時請客。成老爹赴宴不果、空腹而歸,還妄圖蹭虞家的現(xiàn)成酒食,虞華軒不但不讓他吃,反而泡了濃濃的陳茶為其消食。成老爹饑腸轆轆、苦不堪言、出盡洋相,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閱之令人絕倒。 匡超人原本是淳樸善良的大孝子,但在結(jié)交一批吹牛撒謊的假名士之后,迅速墮落成令人不齒的小人,捉刀替考、停妻再娶、詆毀恩人、翻臉無情,無所不為。 臥評云:“匡超人之為人,學(xué)問既不深,性氣又未定,假使平生所遇,皆馬二先生輩,或者不至陡然變?yōu)閯堇ㄑ┬闹?;無如一出門即遇見景、趙諸公,雖欲不趨于勢利,寧可得乎!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茍為素絲,未有不遭染者也”。 作者客觀公允地展示了匡超人墮落的軌跡與墮落后的嘴臉,讓讀者在鄙棄其丑惡之余,充分感受當(dāng)時社會環(huán)境之惡劣、社會風(fēng)氣之污濁。 匡超人才獲教習(xí)之職,便向景蘭江吹噓他考的是內(nèi)廷教習(xí):“不然!不然!我們在里面也和衙門一般……學(xué)生都是蔭襲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來就是督、撫、提、鎮(zhèn),都在我跟前磕頭。像這國子監(jiān)的祭酒,是我的老師,他就是現(xiàn)任中堂的兒子,中堂是太老師。前日太老師有病,滿朝問安的官都不見,單只請我進去,坐在床沿上,談了一會出來?!?/p> 他表面上是炫耀學(xué)生、老師、太老師地位之高,而真實目的卻是嚇唬景蘭江,抬高自己在其心目中的地位,獲得一種虛幻的滿足。 匡超人對恩人的背叛尤其令人齒冷。他流落杭州之時,靠拆字糊口,馬二先生古道熱腸、雪中送炭,對他不但諄諄教導(dǎo)而且?guī)缀鮾A囊相助,贈其銀子、棉襖、鞋子、書籍,恩重如山。 然而匡超人得志之后便忘恩負義、以怨報德,極力貶低馬二,稱其“理法有余,才氣不足”,選本不行;吹噓自己文名很大,所選文稿每本能賣1萬本,甚至遠銷國外,妄稱山東等五省讀書人都在書案上供“先儒匡子之神位”。 牛布衣指出其“先儒”用法的錯誤:“先所謂‘先儒’者,乃已經(jīng)去世之儒者。今先生尚在,何得如此稱呼?”他非但不承認錯誤,還厚著臉皮狡辯“所謂‘先儒’者,乃先生之謂也”。臥評:“此寫匡超人甫得優(yōu)貢,即改變初志,器小易盈,種種惡賴,與太公臨死遺言,一一返(反)對”。 匡超人的沉淪頗具代表性,他在惡劣污濁的環(huán)境、制度的熏蒸下,一步步走向深淵。作者未停留在個人人身攻擊的層面,而是“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深入到對制度、環(huán)境的批判、反思。 《儒林外史》中的吹牛描寫體量大、頻次多,加上貫穿首尾和集中連片的結(jié)構(gòu)布局安排,給人以吹牛大全的印象。但作者如此描述并非是插科打諢、嘩眾取寵,而是從主題凸顯、場景描繪、人物形象刻畫等方面表現(xiàn)了明確的敘事意圖。 清人早已指出功名富貴為小說的大主腦(主意),即表現(xiàn)功名富貴對社會的腐蝕、對人性的扭曲是其主題,而形形色色的吹牛者對功名富貴的話題津津樂道,集中彰顯了社會價值的迷失和群體性道德品質(zhì)的墮落,有力地突出了主題。 小說中吹牛場景的描述生動鮮活,但并未著墨于人物的動作、神態(tài)、心理,而是放慢敘事速度,直接呈現(xiàn)人物話語,產(chǎn)生強烈的戲劇性,場景絕不雷同,進而提高作品的趣味性和可讀性。 作者以冷峻寫實的態(tài)度塑造人物形象,跳過敘述者的中介,未加敘述干預(yù),將吹牛者的言行清晰完整地展現(xiàn)出來,形成對比與落差,不動聲色地寄寓鞭撻之意,讓讀者直接體驗精彩的敘述世界,達到了“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的藝術(shù)效果。 上下滑動查看注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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